第四十五章 破軍 上
不用一個月的時間,誰都知道李牧原這邊多了兩個瘋子。
一個瘋子帶著五十人,就敢夜襲敵寨,帶著三百人,就敢衝擊敵方大營。
另一個瘋子同樣有五十人,假借上令,挑動敵縣自相殘殺,不費吹灰之力,就得一城。當他有了五百人後,就敢伏擊敵軍,以火燒之,火借風勢,風助火威,一時屍橫遍野。
世界上的瘋子有很多。
尤其是大徐尚武,瘋瘋癲癲,想要一展所能的瘋子更多。
世界多是由瘋子顛覆的。
就像李牧原當年,武功未成,卻敢一人一槍直入皇城,攪得天翻地覆。
只是大多數瘋子都死在了瘋癲的道路上。
死了的瘋子,那叫傻子,最多也就只能獲得一聲嘆息。
只有活著、越發瘋狂的瘋子,纔會逐漸的得到一個稱呼。
“英雄。”
而那些瘋癲的事蹟,也只會被人稱讚,無人去體會當時的瘋狂決絕。
“這麼拼幹什麼?”
李牧原問第四次歸來梧桐原的李守黑。
“一日不廝殺,某渾身難受。”
李守黑這樣回答,這個鐵塔般的漢子得了李牧原的真傳之術,修為一日千里。只不過過快的進步當然也有些副作用,他渾身殺氣完全不能收斂,盡數外洩。
他入國公府的一瞬間,鳥雀驚飛,仿若有雄鷹來此密實。小狗戰戰,縮在窩中不能動彈,彷彿有餓狼進城。
“你要收斂收斂!敵軍之中,也有高人!在這樣下去,隔著幾裡地,就能感覺到你的殺氣,那你還做什麼奇襲?”
李牧原誠心誠意的教導他,不過李守黑很明顯沒當回事:“某作戰,喜歡用正!某每戰必衝鋒在前,首當其衝。自古打仗,當面破之最過痛快!這殺氣越強越好,敵軍見我夾尾而逃更妙。”
李牧原笑笑,也不再規勸。按理說大將在前,簡直是找死之道。可這李守黑雖然身上添了無數道傷疤,卻依舊活蹦亂跳。
大弊就有大利。
主將衝鋒在前,士兵皆不畏懼,個個可以一當百。
“仗有的是,早晚都會讓你廝殺夠的一刻,沒必要那麼拼。你這樣拼命,總有馬失前蹄的時候,罷了,不說了。”李牧原淡淡一笑:“你又來看你師父?”
“是!”
李牧原揮揮手,示意他自去。他最近煩躁的很,總覺的北方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壓力鋪天蓋地而來,彷彿是有一座山懸於他的頭上。
這不是心魔,卻更難纏。他不知道壓力來源於什麼地方,只知道這壓力是真實存在的。
“父親還沒有訊息。”派出去的斥候兩天一報,卻直到現在,依舊沒有找到老翰林的下落。
“其實……這樣也好!我感覺不日,就有死鬥,老父不在,其實更好。”
攤開紙,李牧原向過去一樣,以黃酒和墨,隨著酒香淡淡揮毫。
他最近閒的很,隨著求賢令發掘了一批人才,以及桃源裡前朝老臣不斷出仕,行政打理的井井有條。對外有將,對內有相,主上又敢放權,當真將這南地治理的蒸蒸日上。
只是他心卻很亂。
“夏頡已廢,夜帝已死,當今皇帝雖然接近地仙十階,卻只能在京城有效。到底是誰在窺視我……”
“十路大軍?雖然強大,乃是國家之敵,卻不是我之敵。”
“那暗中還沒拔乾淨的無常?只能背後捅刀,不會出現這樣強的壓迫。”
心亂如麻,睜開眼睛,不知不覺間居然寫了十幾個殺字,最初還是正楷之書,到了後來就是狂草一片。
殺殺殺殺殺……
最後一個殺字,突然將紙撕破,李牧原掀起紙來,卻看著殺字如刀切,清楚的印在了桌面上。
“師父……我來看你了。”
國公府的一處小院內,停放著一個特殊的棺材。
外人不得入內,終日只允許一個小童往來。
這日,李守黑推門而入。
正在清掃地面的小猴子抬起頭,欣喜道:“師兄,你來了!”
“嗯。”李守黑笑一聲,從口袋裏掏出了糖人、糖葫蘆,小彈弓:“看看師兄給你帶來什麼了?”
小猴子搖搖頭,眼神裡沒有過去那狂喜之情:“我都說自己不是小孩子了,師兄還這樣對我。”
“這才幾天,就長大了?”
李守黑笑容裡略微有些尷尬,伸手摸了摸小猴子的腦袋。
“你來……看師父?”
“是!”
李守黑點點頭,他時間緊迫,還要儘快返回前線,沒有多少時候可以耽誤。就抱了一下小猴子,走進了內室。
棺醇擺在正中間,卻沒有閉上,彷彿就如擺著一張床般。
他的師父面色紅潤,雙目緊閉,看上去就如睡著了一樣。只是沒有半點呼吸。
“昨天才給師父洗了頭,正好幾位師叔寄來了些許衣物,就順便把衣服也換了換!”小猴子小聲道:“師兄啊,你說師父,到底是怎麼了?是走了嗎?”
李守黑沉默,自打他歸降之後,就知道了事情的起末。包括他的師父服下劇毒,趁夜入府,試探李牧原的一切之事。
千機散這種東西,他並不陌生,在門中典籍看過好機會,只是做法已經失傳,沒想到師父這裏還有一顆。
服下千機散,獲得片刻生機,卻終究只有死路一條。
千機散本質上並不是毒,而是幾十味猛藥混雜到了一起,徹底激發人身體之中的潛力。當千機散藥效散去的時候,人的潛力就被消耗乾淨,必死無疑。
這藥本是無解。
“師父,我只要再拼幾次,你就可以活過來了。”
世上真有瘋子。
可瘋子心裏,也都是有一段傷心往事。
那日見的恩師,他本想立刻去黃泉路上服侍,誰知道李牧原卻說能救。
若是常人說來,李守黑定然當做胡說八道,只是李牧原說來時,由不得他不信。
李牧原一指點出,原本枯瘦如柴,若同骷髏的老人,竟然微微變化了一點。
似從幽冥,向後撤了一步。
自那天起,本來無姓的守黑多了一個姓氏。自那天起,戰場上多了一個瘋子。
只因李牧原的一句承諾。
“你每勝一次,我就出手救他一次,至於什麼時候能拉回來,是不是真的能救過來,我也沒有底氣。不過這是你唯一的希望,我也必當全力以赴。”
“師父在上,徒弟不孝,請稍作等候。”
恭敬叩頭,他辭別小猴子,大跨步而出。
走出大門,他回首一看,小猴子消瘦的身影拄著那個大掃帚,正從院內看過來,說不出的瘦小。
心酸莫名,只是他知道此時此刻,不是傷心的時候。
輕輕將門關上,一步將情緒扔在身後。
二步將思念藏在心底。
三步將滿地殺氣撿起。
當他臨到門前之時,已經重回那個被人稱作狂魔的將軍。
“恩?”
他看到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人。
那是與他當日同時挑選士兵的年輕人,如今跟他,站在了同樣的高度。
“神龍先生,何來如此?”
李智辰一身白衣,手上拿著一捧乾花:“這個名字就不要叫了,些許小勝,不值一提。我來啊,是給主公彙報前線戰果。”
李智辰沒說實話,手上的幹菊花乃是祭奠亡者用的,這國公府欣欣向榮,哪有什麼亡者?只是個人有個人的事情,他也不再去問。
點點頭,就此別過。
五十騎靜默在府外等候。
騎士們與他們的將軍很像,都是渾身殺氣外洩,沒有半點收斂。
李守黑從沒有半點藏私,只要跟他兩場以上,他就將李牧原教導他的一切傳下去,並且自己對修行的理解,也毫無保留的傾囊相授。
“諸位……”李守黑想說什麼,掃視一圈,看著眾人那狂熱的眼神,卻知道此時說什麼都是多餘的。
“啟程,返回戰場。”
“喏!”
馬蹄聲急。
李智辰在國公府也有寄託。
同樣的小院,卻無人打掃。
推開門,灰塵四起,李智辰卻非常滿意,這代表這裏沒有人來打攪過。
小屋內擺設很簡單。
只有一張供桌,一個牌位。
“吾妻童氏……”
他眼睛微微發亮,將幹菊花放在了妻子的牌位前。
“讀書的時候,老師說我能為將,你說為夫只會紙上談兵,且看今日,為夫大殺四方。”
“為夫所當無敵。”
“為夫被人稱作瘋魔。”
“都是爲了你……”
“吾妻在九泉之下可好?國公給我承諾,日後,將帶我前去尋你。我不奢求你返陽歸來,只要看你一眼,你在下面過的好就行了。”
李智辰開始絮絮叨叨,好像是一個多日沒有說過話的老婆子,他反覆說著最近自己經歷的一些趣事,事都很小,可都有回憶在裡。
“那日我出戰,見得山野間開了一捧菊花,居然是紫色的,真是少見啊。以前你說,最愛菊花盛開,只可惜當日你不在……莫要生氣,我將菊花采下來,每天用爐火烘烤,現在已經幹了……就放在你面前,日夜都可以看……”
他絮絮叨叨的說著,眼淚就流下來,自己擦一把,笑道:“不說了不說了!我要去面見仙人了。可能隨後有段日子沒法看你了,敵軍大軍壓境,待為夫破敵之後,再來陪你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