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個與兄弟勾肩搭背、三五成黨，一起讀書，一起逍遙快活，一起望著駿馬的屁股感嘆何其美哉的孩子到今天。

    沒用多長的時間。

    別人稱呼他的時候，就必須要用上敬語。

    意氣風發的少年人。

    一人逆天，一劍闖皇宮的年輕傳奇。

    年輕的地仙。

    年輕的國公，手握精兵，割地自治。

    無論是個人的能力還是權利和地位，他都有望去攀登那最終的高峰，登上一個常人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度。

    不過說起來，這些榮光都是表面，都是李牧原最不想要的。他所擁有的一切，完全不是他自己追求的，而是時勢造就的他！

    只是時間長河流淌過來的時候，他恰好在那裏而已。

    如此而已，僅此而已。

    他從始至終，都在懷念小時候那無憂無慮，那所有人都在，都靜靜安好的日子！

    兄弟、家人以及那個她。

    兄弟已經沒了。

    變了。

    家人多日不見，老翰林對他做的事情不理解，不滿意，連封信都不給他。

    至於那個她……

    可是這麼多年，大多數人只能看到他表面。

    卻很少有人覺得他過的苦。

    陌生的關心，來自一個遙遠的人。

    “沒有什麼！都過去了。”李牧原很好的收斂了自己的情緒，他嘴角浮現一絲溫和的笑：“仙子今後有什麼打算？不妨跟我說說，再過一段時間，我也可以試著送你回家。”

    “回家？”李仙兒眼眸中閃爍過一絲迷茫。

    “不必了，身在風塵，四海為家。小芳閣是妾身的家，皇宮是妾身的家，這裏的小屋，也算是妾身的家。其實不管是什麼家，都沒有什麼兩樣，磚石瓦礫都是死物，不同的是家中之人。”

    “仙人來此，應該就可以說明，陛下已經失敗了。他那麼驕傲的人，失敗了，恐怕就死了吧。”

    李牧原點點頭：“皇帝沒有失敗，準確的說他站到了最後，但他的確是死了。”

    “哦？”李仙兒笑道：“人死了就是最終結束，活著之前的成功與否，都已經沒有任何的關係。”

    李牧原嘆了口氣：“皇帝做的事情，跟仙子沒有什麼關係，仙子想做什麼，只管說罷！某雖然不是萬能，也算是有些微薄的能力，絕對會盡力而為。榮華富貴或者是逍遙自在，只要仙子想的，應該都能得到。”

    一位地仙承諾的盡力而爲，分量絕對沉甸甸的，只是李仙兒並沒有在乎。

    她搖搖頭：“陛下生前做了很多壞事，活著的時候他是天下的至尊，死的他，就要為活著時做的事情受罪了。”

    “陛下生前對妾身萬般寵愛，百般放縱。妾身說要杜鵑不能養在籠子裡，他就在皇宮能看到的地方，給妾身修了一間小閣子；妾身說自己喜歡熱鬧，他就替妾身組織了上妝會，只不過每次到最後，都是他上來！除了最後一次……

    君王溫柔自古最不易，情深恩重更是難得，妾身理解不了他的那些大志向，也做不了他那樣的事！無以為報，只剩下善始善終四個字而已！君王已死，妾身此時豈能獨活？”

    “妾身依靠這衣服之力，不飲不食，勉強堅持到現在，不過是想要個答案而已。”

    她說著決絕的話。

    擲地有聲。

    她卻沒有一絲畏懼，好像死亡不過是旅人在路上走疲憊了停下來休息一會而已。

    李牧原沉默了。

    雖然李仙兒這樣說了，他依舊有絕對的力量阻止她做任何事情。

    只要他想，他可以讓她活下去。

    只是心死了。

    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一具行屍走肉，與死了有什麼區別。

    李牧原握住了劍。

    死亡是她的選擇，作為“朋友”自己或許可以給她一點其他方面的幫助。

    他可以快速的結束她的生命，他能保證，她所感受到的痛苦不會比蚊子叮一下更濃。

    “荒神大人，您不要聽她的話！什麼痛苦，緩上幾年也就沒有了。”

    張華清看出了李牧原的猶豫，他是一個很會揣摩上意的人，要不也到了今天的地位和情況。

    他出言勸著，並且心裏有把握李牧原會順著他的臺階下的！

    “美人如玉，豈能毀之。”

    李牧原深吸一口氣，直視李仙兒的眼睛。

    他殺過很多人，卻沒有像今天一樣難以取捨。

    難以取捨的，並不是張華清所說的慾望和麪子，而是過去的記憶。

    他看到了她的眸子。

    明亮清澈，如一塊冰，感情和對生命的渴求慾望，都已經消失很久很久了。

    “好！”他艱難的吐出這個字，身上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手一揮，風雪凝聚。

    一柄晶瑩如水晶的長劍，出現在他的手中。

    他認真的凝視著手中的長劍，突然一拋，長劍就飛向了李仙兒。

    “多謝仙人慈悲。”

    李仙兒笑著躬身，李牧原卻轉過了身去，一言不發。

    李仙兒捧著劍，轉身朝著自己待了許久的黑暗小屋走去。

    就當她的身軀完全沒入黑暗的一瞬間，她突然轉過身，半邊臉在黑暗中，半邊臉龐露在陽光之下。她笑著對李牧原說道：“當年陛下組織獵官大會的時候，其實最開始並沒有看上你的那個朋友……”

    李牧原渾身一震，淡淡嘆道：“知道了。”

    李仙兒不再言語，她的身軀完全被黑暗吞沒，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一個瞬間也可能是一千年。

    一聲清脆的響聲。

    李牧原猛的轉身，大手一揮，他眼前的小屋瞬間被狂風包裹住，化爲了灰燼。

    水晶劍鋒上沾染著一絲嫣紅。

    緩緩飄落。

    李仙兒身上穿著的白衣開始分解，化作一道道白光，消散在天際之間。

    好像是一朵巨大的蓮花。

    “走好。”風雪凝聚出一座水晶棺醇，將時間暫停。李牧原雖然已經預料到了這個結局，卻沒想到自己的心情還是超過意料之外的沉重。

    他望著水晶棺醇沉默不語，過了好一會，張華清鼓起勇氣說道：“荒神大人止悲！生死輪迴並不是永恆的，天荒地老，說不定還有相見的時候。”

    “你倒是會說話！”李牧原隨手凝聚出了一座小小的墳墓，又隨手一點，挖起了一塊青石當做石碑。

    “只不過我更想聽聽，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我？”

    “我廢了那麼大的力氣，建立和平，普灑智慧。我自己也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勉強糊出一團和氣，結果到了你這裏，你就都給我拆乾淨了？”

    李牧原的聲音越來越冷，直至寒冬：“恩？重掃六合，殺光異族？我怎麼沒看出來，你就這麼有想法？”

    張華清噗通一下跪了下來，他渾身戰戰發抖，還以為已經逃過去了，沒想到最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你們還真是起勁，我在屋裏麵給你們吹了那麼久的冷風，還是沒有讓你們冷靜一點！”

    張華清磕頭如搗蒜：“大人饒命，這不是小人一人之意啊！實在是十萬大徐人裹挾著小人這樣做！別看現在他們對小人畢恭畢敬，要是我逆著他們的潮流，小人早就被一刀砍了。”

    “呵呵！”李牧原冷笑道：“是我帶你進入這個世界的，你是什麼樣的人、你在想什麼，我會不清楚？我過幾日就要重走輪迴交界處，透過彼岸之橋返回陽間！這樣如何？到時候我就把你帶回去吧！讓你也回家好好休息休息！畢竟大徐這些年，對老軍人的撫卹還是挺優厚的！”

    對於張華清這樣的人而言，生死在某種程度上都已經看淡了，畢竟見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但是要將他們現在擁有的一切奪走，那就是要了他們的命了。

    打回原形？

    就算是能力和智慧，有些時候並不一定會成功。

    大部分時候，成功是能力加智慧加風雲際會，時間巧合才醞釀成的。

    張華清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若是一無所有的回到陽間，會有什麼結果？

    在陽間的他，不過是一個非常普通的低階軍官。是那種只要一過四十歲，就會被胡亂塞給一筆錢，然後被攆回家養老種地，生死無人知曉。

    沒有什麼起眼的地方，年輕時候憑藉筋肉和勇氣勉強有口飯吃，老了之後有可能會因為年輕時透支身體，過的要比普通人都要慘……

    “大人慈悲啊！現在還來的急，這時候還不晚！小的這就去將那群軍漢們的刀都收回來！”

    張華清猛的磕了幾個頭，竄起來就要往外跑。誰知道卻被一股力量灌入身體，頓時整個人呆若木雞，不能動彈。

    “荒神大人，快些將小的鬆開！小的要是再不去阻止，一切就都晚了！”

    “阻止？我就算一隻手壓平了又能怎們樣？你廢了那麼大的力氣，在彼此之間已經勾出了火來，這火燒在心裏，已經不是一天兩天，只怕是連心都燒變了顏色！現在不發泄出去，只會埋在心裏，早晚釀成更大的災禍！”李牧原搖搖頭。

    “既然他們想打，既然他們想殺，那就讓他們去！只不過若是燒過了界，我就要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