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辦法
“拜託了。”
“末將一定不負所托。”
目送著那可靠的背影離去之後,太牙嘆了口氣。
在湘,會有什麼牛鬼蛇神在等待著他們呢。既然自己無法離開這裏,那麼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只能冀望將軍進行處理了。
太牙很是焦躁。雖然聚集了諸侯一起狩獵,但是卻沒什麼收穫。他對自己的箭術很有自信,愛馬也跑得很快,但是為什麼射出去的箭都偏了呢。最後,他都已經看不到獵物了。
箭術明明沒有自己高明的人們的手裏都已經拿上漂亮的山雞或者是野豬、兔子了,太牙覺得看著有些礙眼,便策馬往裏面去了。進入山林之後,就與周圍的人走散了。看起來黑駿馬好像也有些疲憊,於是太牙調轉馬頭向泉水方向,想要在那裏休息一下散散心。這時……
泉水邊已經有客捷足先登了。太牙驚訝地張大了眼睛。
是一頭鹿。身上披著如皎潔的月光般的銀白皮毛,姿態優雅的鹿。它喝完水之後,又吃了些水邊開著的花,然後悠閒地在四周漫步。
太牙從馬上下來,遙望著鹿回過頸項追逐著蝴蝶的景象,平靜得讓人幾乎忘記了這是狩獵場。
就在這個時候。
(發什麼呆啊,這不正是絕佳的獵物嗎?)
有個聲音這樣說道。雖然看不到身影——不過自己也沒想過要看——不知道是誰,但是這個熟悉的聲音在背後慫恿著他。
(現在的話,還來得及。快射!)
聽到催促之後,太牙從箭筒裡抽出一支箭,架在弓上。
鹿還全然不知道自己面臨的危險,用鼻子到處嗅著,並把頭伸向草叢中盛開的白色花朵。
(就是現在。)
太牙將弓拉滿,鎖定了獵物,在那聲音的催促之下,放出了箭。
之前不斷射偏的箭,現在卻像被吸引著一般射中了獵物。
(得手了。)
太牙向倒地的鹿走近,想要檢查下自己的收穫,然後他驚呆了。
有著一身閃爍著白銀光輝、彷彿月光化身的皮毛的美麗鹿兒,卻並不是鹿,而是——
“月心!”
將他抱起之後,他纖細的四肢已經失去了力量。仰著的臉一片蒼白,散大的瞳孔已經無法正視太牙。從傷口流出的血潮就像有了生命一般,向四周擴散。
(不是正好嗎。這就是你所希望的吧。)
聽到那幸災樂禍的聲音響起,太牙快速轉身望向背後。
站在那裏看著自己的是——簡直就是太牙本人。他傲慢地笑著看著太牙。
(這樣就不必擔心他逃跑了。之後只要保持他身子完整就好了。以後也可以很好地慰藉你的心靈啊。)
太牙氣得咬牙切齒。
“……混蛋!”
那邊的太牙臉上浮現出了目中無人的嘲笑。
(那是誰如此不安啊?一直害怕月心什麼時候會逃走的到底是誰呢?)
“……不是的!”
(不要否認。你不是一直問月心他有什麼願望嗎,也許他就是希望死在你手上。)
“不是的!!”
(不是嗎?看,血都快流乾了。給他穿上上好的錦衣,讓他抱著琵琶。然後擺設在案內。那是多麼美麗的人偶啊。能把他裝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難道你還有什麼不滿嗎?)
“不是的……!!”
太牙在自己的叫喊聲中醒來了。
醒來之後發現自己是在寢宮裏,才明白剛纔的一切都是夢。四周一片漆黑,似乎現在還是深夜。太牙出了一身的汗,寢衣胸口與背後的布料都緊緊地粘在了身上,讓人很是不快。
“殿下……發生什麼事了,您可安好?”
聽到東宮的家宰,魯子遠從室外傳來的問話。太牙回了句“沒事”。
“您是做夢了嗎?是否要召占夢師過來?”
太牙擦掉了流到下顎的汗水。
“不必。給我準備水。喝的和沐浴的。”
“遵命。在下馬上就去。”
他長長地吐了口氣,像是要吐出肺腑中沉澱的空氣一般。
多可怕的夢啊!似乎現在都還能看到粘在手上的血的顏色,聞到血的腥氣。
更讓人焦慮的是,那個並不是自己的自己面帶著的扭曲的嘲笑。自己對別人就是以這種表情加以嗤笑的嗎?真是噁心啊。
過了片刻,水就端進來了。太牙將水瓶裡的水一飲而盡。
沐浴的話,在寢室內是不可能的。只能讓侍女用蘸了冷水的溼巾替他擦拭全身。
“……背上。”
“是——”
侍女擦完他的背之後,又梳理起他的頭髮來。
“請更衣。”
將手伸進侍女拿著的新的單衣的時候,他改變了主意。
“準備衣服。我要出去。”
子遠忙問道:
“殿下,都這個時辰了,您要去那——”
“別擔心。是宮城裏麵。離宮。快準備吧。”
聽到離宮之後,家宰沉默了。
太牙轉過身來:
“怎麼了,子遠。快準備。”
“淡宮的公子,聽說有謀叛的嫌疑……”
太牙瞪了他一眼。
“……你從那裏聽說的?”
“大家都在傳。”
“這個傳說——”
向侍女揚揚下巴,示意她代替一動不動的子遠準備衣物。
“把和你有過對話的人的名字一個不剩地寫下來。稍後都讓他們接受杖責。”
“殿,殿下。”
“這是多說無益的教訓。……那並不是對我謀叛的企圖。”
最後這句話幾乎變成了獨白。也許是想對自己說的吧。
換上了侍女準備好的衣服之後,太牙不顧家宰的反對,還是出了東宮。
到了淡宮之後,雖然本來打算放輕腳步的,但是一時心急之下,還是弄出了聲響,將沙舟吵醒了。
“太子殿下?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他會緊張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朱子明那件事纔剛過了半個月。柏翁也還沒回來。
“月心在睡嗎?”
“啊?是,是的。沒有意外的話——應該是的。”
“我去看看。”
“殿,殿下!”
太牙不顧沙舟得驚慌失措,往月心的寢室走去。
隨後,沙舟也掌著燈跟進去了。
到寢室前,太牙先支開了僕人。
他悄悄地走進去,拉開帳子,用蠟燭照明。
他屏住呼吸看著月心的睡顏。
藉着微弱的燈火看到的蒼白麪容,又讓太牙回想起了那個夢境,心頭不由得感到忐忑不安。
沒事的,他還活著。太牙鬆了口氣。
沙舟擔心地回過頭來。
太牙點了點頭。
然後他們就儘量不發出聲音地出了屋子。這時,沙舟叫住了打算就這樣出去的他。
“請問……是否需要小的為您倒杯茶。或者是拿些酒過來?”
“……不必。”
“但是……小的已經看到殿下駕到了。”
看著為自己的多嘴感到有些慚愧的年輕人,太牙一下子輕鬆了許多。
真是欣慰啊,看來火烏給他找了個好僕人呢。
“我的話,會有別人照顧的。”
拍拍僕人的肩膀。
“……你只要把月心照顧好就夠了。”
“殿下……”
“拜託了。”
彷彿腳下的東西正在漸漸地崩解,讓他立足不穩。自己所站立的這塊大地畢竟不是磐石,如果失去了月心的話,一定會風化崩潰的吧。這一點太牙很清楚。
舉頭望去,殘月正投下柔和的光芒。自己來的時候居然沒有發現,太牙不禁自嘲起自己當時的心慌意亂來。
凝視了片刻之後,發現月兒似乎羞怯著不敢露出身形來。今夜風強雲密,月亮很快就被雲片遮蓋吞沒了。
太牙嘆了一口氣,帶著又好像想笑,又好像想哭一樣的心情回到了東宮。
咔嚓一聲,傳來茶具相碰的聲音。在東宮大廳的榻上打瞌睡的太牙,聽到那聲音之後,從淺睡中醒來。清醒過來之後才發現自己做了個夢。並不是昨晚那樣的噩夢,就好像有一雙手撫摸著自己。那時讓人懷念、眷戀的柔軟的手。
他忽然起身,讓端茶進來的人惶恐不已。
“小的該死,打攪了您休息。”
“不,沒事。……啊,老人嗎?”
是柏翁。那天被捕快門從淡宮帶回來的老人,被這樣安置在了東宮。當然這是太牙的指示,他從沒想過要將這個個老人打入大牢,接受各種審訊。只是,爲了懲罰他們瞞著自己鬼鬼祟祟地行動,將老人帶離他最重要的主人的身邊,這是最有效的方法。
柏翁姿勢端正地奉上了茶。
“請用茶。”
太牙搖搖頭取出睡衣,然後啜了口茶。
柏翁一動不動地站在一邊,等候吩咐。
“……在東宮受了不少責難吧。”
太牙如此說道之後,柏翁反射性地抬起了頭來。
太牙繼續說道:
“家宰那邊沒說什麼嗎?說你一個有謀叛嫌疑的人為什麼會在這裏什麼的?”
老人垂下了頭。
“也許子遠大人所言是對的。”
“這樣你也無所謂嗎。你應該沒有聽從朱子明的企圖把?”
“為何您會這樣認為呢?”
“這是當然的。月心既然沒有答應,爺爺怎麼可能擅自答應呢。不對嗎?”
“不,正如所言。”
太牙哼了一聲,繼續說道: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和朱子明見了那麼多次麵?你們都說了些什麼?”
“……子明大人無論如何都想要將公子帶回湘去。正如以前說的,公子拒絕了。那之後,他就不斷進淡宮希望能再見公子一面,還讓老奴也幫忙勸說公子。”
“然後呢?”
“老奴堅決不肯接受,因為公子並不希望回湘。”
“即使如此,朱子明還是不放棄,多次進宮遊說嗎?”
“……正是如此。”
老人像是垂下頭去似地點了點頭。太牙焦慮地嘆了口氣。
“不管月心也好,你也好,你們為什麼要瞞著我呢?一開始就說出來就好了。因為你們什麼都不會說,讓事情麻煩了很多。花了不少精力啊!”
“請恕我冒昧——”
柏翁抬起了頭,少有地正視著太牙,一副抱著必死決心的樣子。或者說,他作出了決死的樣子。
“請不要責備公子什麼都沒有對您說。老奴因為女兒是公子的乳母,而得以在公子小時候就侍候在他左右。公子從那時候開始,就很少把自己的心情,不管是希望還是不滿說出口來。也許他是覺得即使說出口也沒有人會聽,所以放棄了吧。後來第一次有人來到公子身邊,傾聽公子說話。而那個人就是朱子明大人。對公子來說,那該是多麼高興的事啊。”
太牙又哼了一聲。
“所以你想請求我饒恕那傢伙瞞著我潛入宮城這件事嗎?”
柏翁激動地搖著頭:
“不,不。老奴絕不會那樣請求的。而且也很清楚自己沒有那樣請求的立場。只是——希望太子殿下不要懷疑公子背叛了您……”
太牙第三次輕蔑地哼出了聲。
“那種事情我很清楚。”
並不是懷疑這個,只是對他瞞著自己這件事生氣而已。
不,也不只是這樣。太牙承認。
月心在上次戰爭之中,即使知道自己被判了死罪,還是很平靜。那時候他的平靜太牙直至現在也無法忘懷。並不是因為自己的罪孽,而是到了遺忘了自己的父王的株連。即使如此,他也沒有一絲慌亂,好像順從地接受了命運的一切安排一般。同樣,在自己得救的時候,他也沒有感到特別的開心。看到他的微笑也是過了好久之後的事。
但是知道朱子明被捕的時候,他卻是那麼慌亂。明明以前都沒有任何願望的,卻說希望我饒恕那個人。你不惜惹我生氣,也想要救那個男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