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二章 茫然和恐懼
“那些人和我想象的不一樣。”寧鹿兩手抓著扶手,坐在座位上仰頭看南嶼,“灰色的樓,狹小的隔間,就連放在他們房間裡的盆栽都是枯萎的,我以為在房間裡的他們也是……”
灰色,辛酸,低迷。
像是已經被人遺棄的仙人掌,明明已經枯黃,卻還有一口氣撐著,無意義地撐著。
沒想到,在灰色的盒子裏裝著的竟然是七彩的糖果。
南嶼看了一眼她皺起一起的小臉,微微挑起眉梢:“本來還打算給他們來一次集體治療的麼?”
“誒?這麼瞭解我?”寧鹿把下巴放在橫樑上,“我確實這樣想的,結果看了他們,我才知道是我自作多情了。他們很清醒,他們並不萎靡,而且有的人確實有充分的理由,比我要勸說他們活下來的理由還要充分。這就不禁讓我思考了……”她歪頭,枕在手背上,“我這樣自以為是地想要留下他們,是出於好心,還是私心。”
“就算我可以幫他們一時,可生活不會一下子就好起來,不是每個人都能那麼幸運從漩渦裡掙扎出來。浮出水面,下沉,浮出水面,又下沉……”寧鹿聲音輕輕的,目光飄遠,“這個過程又會增加他們的痛苦。而且,剛開始願意為他們伸出的手,不可能永遠在岸邊等著他們,早晚有一天,手會收回,看著越來越冷清的岸邊,他們該有多絕望。”
寧鹿覺得心裏難受得厲害,默默地垂下眼睫。
一隻飛蟲,小得就像誰不小心把標點符號落在了窗戶上,正緩緩地貼著公交車門口的扶手往上爬。
它的壽命還有多長?
幾個禮拜,幾天,或是……寧鹿皺了一下眉,她親眼看見一隻手,“吞沒”了那條小生命。
幾秒。
死亡的過程那麼短暫,短暫得就像從來也沒發生過一樣。
然後,卑微的生命就會到此為止。
或許死亡背後還有另一個世界。
這是可有可無的願望。
最重要的是要終結此生的痛苦。
在今天之前,她從沒想過,有的痛苦只有一種解決方式。
“我姓馮。”
寧鹿現在仍然能回憶起那個男人冷冷的音調。
一身暗紅色的斑紋西裝,頭型講究,和旗袍女放在一起就像同一個盒子裏的芭比娃娃。
他的面板極白,和南嶼有得一拼,長得很有**愛豆的感覺,只不過年紀稍稍大了一點。
寧鹿注意到他的手指上紋著一行希臘字母。
當時她正在研究那些字母是什麼意思,猝不及防地聽見了那個男人的表白:“我有戀童癖。”
他的聲音極輕,卻又極清楚,但就算這樣,寧鹿當時還是覺得是自己聽錯了。
男人好像猜到了她這個反應,輕輕笑了一下,慢慢轉著手腕上珠串:“你們是什麼時候開始明白愛是什麼感覺的?”他說完,好像又不太滿意自己的說法,“不對,應該是對另一個人的渴望,你們是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自己想要得到某一個人的?”
這個問題寧鹿沒有回答,別人也沒有。
是男人自己回答的:“我是在我小學的時候,最後一年,我突然發現我對一年級的一個女同學非常更興趣……”他好像想到什麼,眼睫垂下去,“不知道和你們是不是一樣的感覺,應該不是,你們應該不懂那種感覺,或者說,你們管那種感覺叫做變態的慾望。”
“那時候,我沒覺得自己有多奇怪,頂多就是喜歡個小朋友嘛,和我一樣的男生當時也有很多啊。”男人聳聳肩,“等到上初中,我發現我喜歡的還是那麼大的小朋友,上高中也是,我這才反應過來,原來不止是喜歡的感覺不一樣,我這個人和別人也不一樣。”
“對啊,孩子喜歡孩子是正常的,長大了還喜歡孩子,那不就是變態了麼?”男人笑的時候完全沒有打眼看起來那麼冷冰冰,連同聲音好像都溫和了,“更可怕的是,我終於鼓起勇氣去看心理醫生,醫生卻告訴我戀童癖是大腦發育的問題,根本治不好。我甚至做好了要受電擊的心理準備,可是……”男人牙齒壓在嘴唇上。
男人靜了一會才又開口:“太痛苦了。”他笑,“我倒寧願自己像犯罪劇裡的變態一樣費盡心思地想要做壞事滿足自己,而不是像我現在,費盡心思,費盡心思地想要停止我那些噁心的慾望。”
男人皺著眉頭笑著的樣子浮現在寧鹿眼前,寧鹿閉上眼,想把他從腦海裏趕出去。
可趕不出去。
“我不是沒努力過,我努力過,像所有人說的那樣,咬咬牙,只要堅持下去,就會熬過去。我不知道,四十幾歲的我,五十幾歲的我會不會真的像他們說的那樣熬過去。或許,某天醒來,我的大腦可以變得和別人一樣……我也不是沒期待過這樣的奇蹟。”男人頓了一下,用舌尖頂了頂牙齒後面。
他沒有哭。
悲慘的經歷,第一次你哭著出來,大家會同情你,第二次,大家就會奇怪,奇怪你為什麼還沒挺過去,第三次,就有點滑稽了。
聽故事的人沒有相同的痛,只有新鮮感。
男人已經習慣不哭不鬧,接受命運。
也接受每天醒來到入睡都沒有奇蹟發生。
“太痛苦了。”男人平淡的聲音好像鑽進了一個巨大的迷宮,不斷碰撞,不斷迴響,寧鹿皺著眉,默默忍受著。
“有時候我就在想,等待,抗爭,堅持的過程裡,我得到的痛苦是不是早就大過奇蹟到來時能帶給我的快樂。”男人又笑了一下,“所以我來到這裏,想試試另一種辦法。”
死亡對於他是一種新的嘗試,擺脫痛苦的嘗試。
生無法給他的希望,卻被死亡賦予了。
寧鹿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人丟進了滾筒洗衣機裡,拼命地攪,拼命地滾。
有些她以前認為理所應當,甚至都沒有思考過是否適用於所有情況的道理突然站不住腳了。
她覺得茫然。
也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