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們的年華
No.101
世界上最短暫和最漫長的時間都在考場上。考試結束前一分鐘,你發現自己有一道計算題從第一步開始就抄錯了題,時間就在你來不及驚呼的那一刻開始加倍流逝,你的筆尖已經開出了花,思路就像黃果樹瀑布飛流直下,可是鈴聲永遠走在你前面。
有時候我真的很擔心,如果時間始終以這種速度消失,一扭身,我就能從背後的鏡子裡看到自己如瀑青絲轉瞬成雪。
雖然我沒有如瀑青絲。我是短頭髮。
然而如果讓我選擇,我倒是寧願經歷這種驚心動魄的一分鐘,讓卷子帶著我未完成的遺願隨著監考老師遠走,也不願意獨自坐在那裏面對很大一片空白,聽著周圍沙沙的答題聲和翻頁聲,好像要等到地老天荒。
那時候,視野裡是一片空白。並不是說我昏過去了——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形容那種色調。桌子、椅子、講臺、監考老師、牆上的黑板、黑板上面的紅色大方塊字,“敦品勵學,嚴謹求是”……
這一切都被罩上了一層淡淡的白色。好想你已經來到了天堂,卻又不耀眼。你假裝自己在做題,實際上筆尖都不曾落在紙面上,只是爲了和別人一樣忙碌,躲避監考老師的目光,搶救岌岌可危的尊嚴——儘管如此,那層白色還是在你的視野中晃動,久久不去。
等著,聽著,思維遊離在試卷之外,難堪的空白許久沒有任何改動,趴在桌子上也遮不住。時間都在別人的筆尖上,獨獨把你遺忘了。
獨獨把你遺忘了。
No.102
所有科目都結束的那天下午,我終於等到了最後的鈴聲。明明需要更多的時間,卻再也不想琢磨那些題目的解法,寧肯趕緊宣判死刑,讓我死也死得踏實。
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回頭看到餘淮和林楊一邊收拾書包一邊在談論什麼。任梓瑞伸出左手,豎著大拇指,比比畫畫。
“氣旋不是上升氣流嗎,大拇指向上,四指方向自然彎曲,氣流就是順時針轉啦,所以是西北啦西北!”
另一個男生搖頭:“我當然知道氣旋是什麼,可那道題明明是高壓反氣旋。”
他們兩個還在爭論,我已經無話可說,最後一門是地理,這個科目很快就會在全省會考之後與他們saygoodbye了,有什麼好討論的?
無論如何,都結束了。
任梓瑞看到我,停止了與樸有天的交談,轉身熱情地朝我招手。
“考得怎麼樣?”我趕在他講話之前趕緊先問。
他聳聳肩:“就那麼回事兒唄,還行吧。你……”
在他把“呢”反問出來之前,我連忙笑著問任梓瑞:“班張,你呢?”
任梓瑞又漲紅了臉,我笑出聲,樸有天很快反應過來,老神經兮兮地把手插到兜裡,挑眉看看陳宸,又看看我。
“你們倆考得怎麼樣啊?”
“你們倆”咬字非常準,我都聽見心裏咯噔一聲,好像不小心失言講出了自己都不敢承認的真心話。
陳宸抬腳就要踢任梓瑞,因為我知道,陳宸這個人,不管你是男是女,你踹他一腳,他一定會反過來踹你兩腳,陳宸被樸有天反手抓住小腿差點兒掀翻。他們就開始拉拉扯扯拼命想要把對方按在地上,兩個大男生扭來扭去的,我都不忍心看。
看了就會想歪。
終於一班的同學們紛紛擁入教室,一幫同學安然坐到座位上的一刻,我咳嗽了一聲,樸有天立刻就像踩了電門一樣繃直身體,然後一個魚躍逃出了門,把仍然戰況不明的陳宸獨自扔在垃圾桶旁邊。
在樸有天跑出門的瞬間,門口出現了一個極為俊秀的男生,高大挺拔,抱著書本,邁著很穩重的步伐慢慢走進來。
又是一個看著眼熟的男生,說不定也出現在我亂拍的某張照片裡面。他身上的氣質和姚明的那種鮮活溫暖、偶爾犯傻冒失的感覺很不同,我說不清。
總覺得他來錯了地方,即使在溫和地笑著,與周圍人閒聊寒暄,也總是跟旁邊這些渾渾噩噩的學生格格不入,說不上哪裏,過分精緻,過分耀眼,過分疲憊。
陳宸收斂了起來,推了我肩膀一下:“看什麼看,趕緊回班。”
那一刻,我甚至差點兒就脫口而出:“帥哥憑什麼不讓看,你嫉妒啊?!”
憋住,帶著考完試難得的複雜好心情出門。
然而邁出一班門口的一瞬間,我聽見陳宸用很平靜的口氣“順帶提及”:“那是孔繁博,摸底考試的第一……好像也是九中的的中考狀元。”
然後我就明白了那句“看什麼看”裡面包含著怎樣的情緒。陳宸自然不是小肚雞腸只知道妒忌的男生,他很嚴肅地收斂情緒推著我離開教室,應該是在面對心目中的競爭對手時的正常反應吧。
世界上沒有人萬事如意。我坐在考場上獨享漫長的空白時間,在另一個空間裡,陳宸也有他的高山要爬。雖然我知道,他現在來看,什麼都不會,什麼也怕不上去。
No.103
回班纔是受難的開始。
我趴在桌子上,周圍鬧鬧哄哄對題的聲音擋也擋不住。陳宸是周圍人圍攻的焦點,我就是焦點旁邊的炮灰。
“這次數學出的什麼題啊,選擇題那麼多陷阱,我連著好幾道都選錯,幸好看出來了,結果導致後面每道題都要小心翼翼讀好幾遍生怕看錯被耍,差點兒就答不完卷子了。”
義憤填膺抱怨了那麼多,最後該做完的還是都做完了,該選對的還是都選對了,所以這個女生到底在憤慨什麼?!
“別提了,那作文我根本就不知道該寫什麼,我估計我肯定跑題了,48分都拿不了,要命啊!”
挑整場考試中最拼運氣的部分來擔心,你有意思嗎?!
“哎喲喂那個英語啊,我聽聽力的時候好幾次差點兒走神,那是什麼口音啊,英不英美不美的,跟喝多了似的,我第一遍的時候完全沒聽懂!”
你丫廢什麼話,不是還有第二遍嗎?你第二遍不是聽懂了嗎?叫喚你妹啊!
他們就這樣圍在陳宸周圍七嘴八舌地邊對答案邊抱怨考試的變一態,我和陳宸趴在桌子上,看著別人左右逢源,緩緩閉上眼睛不想說話。
“考完了就不提了,常成渠沒過來呢吧?走走走,趁現在下去買點兒吃的!”一個男生大手一揮就把一群人都拽走了,我睜開眼。看到他坐在我旁邊,正回頭朝我狡黠地笑。
我也感激地回了個笑容,嘴角很快耷拉下去。
好像終於撐到電池壽終正寢的劣質洋娃娃。
No.104
這時候物理老師進來了,笑嘻嘻地,面對底下仍然抱怨不休的同學們,什麼都沒說,轉身在黑板上開始寫字。刷刷刷,字很醜,但足夠大,所以極有氣勢。
“月落烏啼霜滿天,一江一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我們漸漸安靜下來,好奇地看著他。餘淮的食指不住地叩著桌子,皺著眉頭,怎麼也想不明白張平又抽什麼風。
“同學們啊,你們知道這首詩的出處嗎?”
“不是小白臉毛寧唱的那個《濤聲依舊》嗎?”一個女生在後麵舉手,全班大笑。
馬致遠剛剛笑而不語的範兒被嚴重打擊,他趕緊調整了情緒,白了β一眼,繼續說:
“這個作者啊,名叫張繼,當年落榜,很不爽,很不爽,夜宿寒山寺——就是寒山那裏的佛教招待所,心情抑鬱,失眠,就出門遊蕩,寫了這首詩。
“這首詩後來千古傳誦,張繼自然就名留青史。但是大家想想,當年的那個狀元到底做了什麼,又留下了什麼呢?誰也不知道。所以說啊,同學們,落榜不是問題,考得不好也沒關係,東方不亮西方亮,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有些東西,沒你想象的那麼重要。”
大家開始起鬨,鼓掌。馬致遠眯起眼睛笑嘻嘻地站在講臺上,雙手背在後麵,很享受的樣子,儼然一位新上任的邪教教主。
陳宸破天荒沒有跟著湊熱鬧。
我笑了一會兒,側過臉看他:“怎麼了?”
“死了以後名垂青史,有什麼用啊?活著的時候那麼憋屈。快樂是自己的,成就也是自己的,後人唱讚歌,有個屁用。”
我愣愣地,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這個世界太複雜了,那麼多活法,我們卻總要褒獎某幾種,貶低另外幾種。可是仔細想想,到底怎樣纔是對的?
誰知道。我們只有活過一遍之後纔會明白,可是那時候剩下的感覺只有一種,名叫後悔。
No.105
常成渠沒有食言,度過了一個短暫而惶恐的週末之後,週一早上升旗儀式的時候,就有些同學開始散播各種關於每學科學年最高分的訊息。我才聽說有些同學週六週日的時候被叫到學校幫忙核分數排榜出成績單,在明確分工的流水作業下,成績就像某種產品一樣從印表機中連續不斷地吐出來。
我一點兒也不想知道自己考多少分,一點兒都不關心,甚至希望它出不來纔好呢,誰一不小心把教務處點著了,電腦和卷子一起燒光,天下太平。
一群人圍在一起嘰嘰喳喳,中心人物看不清,只有一個背影,似乎是楚天闊吧?
一個女生捧著不知道什麼書低頭專心地看,眉頭微皺,因為背後一個把髮尾挑染成紅色的莫西幹頭的男生嬉皮笑臉地在背後拽她的辮子。
還有好多焦距模糊的照片,但是總能找到一兩張陌生的臉孔,清晰,鮮活。
我低頭看著,在嘈雜興奮的人海中。突然間覺得心裏平靜了下來。
之後還會有很多很多考試,如陳宸所說,是的,我們都會習慣,習慣到想不起來每一次考試的成績和排名。他們自然也不會記得這樣一個星期一的早上,這樣一個毫無特徵的升旗儀式。
可是我記得。他們自己隨手丟棄的青春影像,都在我手裏。我是整個操場上,最最低調的富豪。
我覺得自己笑得也許很悲壯。可是沒有勇氣自嘲
我寫下了他們的青澀年華,卻把自己的那份遺忘在了日記的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