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他活著,便精彩
No.88
“……很喜歡和你坐一桌。”
他張口,我立刻伸出食指大叫:“不許說你知道自己人見人愛!”
被我阻斷了經典臺詞的陳宸氣急敗壞:“那我說什麼,說我知道你愛我?”
你知道,時間停住,是什麼感覺嗎?
我知道。因為我的心跳也停住了。
然後始作俑者,那個惹禍的少年跳起來,滿臉通紅地用語無倫次的解釋修正了這個錯誤,指標撥動,我重新聽見時間和心跳的聲音。
我低下頭,慢慢掃地,嘴角上揚,眼角酸澀,大聲說:“用不著解釋,誰愛你,瞎了眼啊?”
“什麼瞎了眼,小爺我人見人愛!”終於把臺詞說出來了,他很得意。
我歪頭:“我可不是一般人。”
你是凡人,所以你喜歡。我不是,所以,我不喜歡你。
一點兒也不。
No.89
我們放下手裏的掃帚抹布,並肩坐在講臺桌子上,腿在半空中晃來晃去,右手邊是窗外潤澤如水墨畫的夕陽,邊緣曖一昧,虛虛實實,美得很假。
後來我無數次想起當年這個場景。我一直懷疑是不是我的記憶出現了什麼差錯。
那個聯歡會結束的黃昏,那麼長,又那麼短,那麼安靜,又那麼喧鬧。
那麼長,仿若一輩子的好回憶都被耗盡。
卻又那麼短,短得好像遊樂場的旋轉木馬之於玩不夠的孩子。
那麼安靜,讓我不敢置信,所有人好像都退出了舞臺,給我讓位。
卻又那麼喧鬧,我的視野裡都是他一精一力充沛的笑容。
他給我講他們初中操場邊的那棵核桃樹,很高,有著特別的樹葉紋理。
“後來我才知道,竟然是我爸種的——我爸也是師大附中的學生,當年操場還是土路,他和他同桌在植樹節很能折騰地跑到外面去種樹了。其實只是鬧着玩兒,不知道從哪兒搞到的一個小苗子,就栽進去了……”
誰知道,竟然長大了。
自己的兒子逃課的時候,會坐在樹蔭下喝著冰鎮果汁躲避夏天毒辣的日頭。誰會想得到。
我卻在想另一件事情。
“你爸爸的同桌呢?”
“什麼?”
“我是說,她……”我也不知道對方是男是女,還好念出來都一樣,“她現在在哪兒?”
陳宸聳肩:“你的問題還真怪。誰知道啊,肯定也當孩兒他娘了吧。”
“不過還好,他們還有一棵樹,”我揉揉眼睛,“有機會,我們也去種一棵樹吧?”
他答應得很輕易:“好啊,有機會的吧。”
我說真的,陳宸。
然後側開臉,沒有堅持。
No.90
“陳宸,你以後想要做什麼?考北大、清華嗎?”我隨口問。
他顯然也是隨口答:“切,我考得上嗎?”
我詫異:“他們說,九中前五十名,只要穩定發揮,都沒有問題。”
陳宸還是包裹著那層高冷的麵一皮:“得了吧,我……”
“陳宸!”我板起臉,我不喜歡他這樣,“你能不能……真誠一點兒?”
我明白,其實像我和陳宸一樣的差生,總是會被忽略,被老師被同學,總是默默地承受著很多的痛苦。我能理解。可是我不希望,我不希望陳宸面對我時也是這樣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好吧,是我不對。我……呵呵,誰不想啊。”
是啊,誰不想。
“誰都想,可並不是誰都有可能,”我認真地看著他,“比如我,就沒有可能。而你可以。”
他沒有用廉價的話來鼓勵我。
所以,我能坐在你身邊的時間很短,運氣好的話,打滿全場,三年。
我們肩並肩地沉默。
我的腳不小心踢到他,剛剛要道歉,他就以牙還牙踢了回來。
我氣急,直接以佛山無影腳還擊。
鞋子相撞的時候發出撲撲的聲音,像沒心沒肺的歡樂節奏。他跳下桌子,拿粉筆頭砸我的臉。我當然不會示弱,抓過一截粉筆就甩手扔了出去。
然後直接砸到了適時出現在門口的馬致遠腦門上。正中紅心。
No.91
我灰溜溜地繼續掃地,陳宸灰溜溜地繼續擦黑板。
太陽不知道什麼時候沉入了遠方的樓群中。天幕一片寧靜的藍紫色,讓人的心空落落的。
我又抬起頭,看了一眼還在擦黑板的陳宸——他仍站在那個地方,用力地塗抹著“歡”字的最後一捺,而我腳邊還是那個空空的可樂罐。
好像時間變了個魔術,剛纔的一切根本就是個夢,我們沒有移動分毫,然而時間,就這樣被偷走了。
悄悄地,毫無痕跡。
只是我自己,剛剛在打鬧的時候,的確偷偷拽住了他的袖子。
一瞬間,就被忙著逃離的他抽走了。
我輕輕捻著拇指食指,指間還有一點點棉質襯衫柔軟的質感,有點兒一溫一暖,應該也不過是錯覺No.92
我記得第二天早上是個陰天,常成渠站到講臺上開始講期中考試的事情。那時候,我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願意正過臉去看講臺,卻死死地盯著窗外不怎麼好看的灰色天幕。
後來我聽到粉筆和黑板摩擦的聲音,聽到張平抱怨餘淮擦黑板擦得不乾淨,聽到大家紛紛翻開筆記本抄寫黑板上的期中考試時間、地點和考場安排,紙片嘩啦啦地響,可我就是沒有動。
直到陳宸推推我:“發什麼呆呢,抄考試時間!”
我終於還是認命地拿起筆。
那時候好像只有我還沉浸在校慶的歡樂氣氛中,不能自拔,彷彿黑板上的考試時間就是魔咒,我只要看一眼,啪的一聲,現實世界就撲面而來,擊碎所有美麗的泡泡。
我對陳宸說,我覺得我死定了。
陳宸笑,小小年紀,別老把死掛嘴邊。死?咱們兩個也會成群結隊的,不把你一個人扔出去!
我依舊堅持,陳宸,我覺得我真的死定了。
他這才嚴肅地對待我的小情緒,嘆口氣,說,慢慢來,多考幾次試……
我等待他說“就會有進步”“會慢慢好起來”一類的美麗謊言,但是他停頓了一下,艱難地說——
“就會習慣的。”
多考幾次,你就會習慣的。
我們總是會不接受自己在某一個群體中的位置。抗爭成功的人得到喜歡的位置,抗爭不了的人,總有一天會習慣的。
想死?美死你。
只是在我沉默的時候,他遞過來一張小字條。
“你落下這麼多課,其實也沒關係的,要是不會的話,你就問我。。。我至少,比你會的多。高中的課以後不落下,咱們可以一起進步的。”
仰起頭,看見他冰凍的一張臉,不過再看見我那一瞬間,瞬間融化了,很美麗,很暖。
No.93
考試設定在下下週。用常成渠的話說,復一習一時間很充裕。
週四上午是語文,下午是數學。
週五上午是物理和化學,各一個半小時。下午則把歷史、地理和政治混在一起三個小時答完,由此可見在文理分科之前,這三科在振華的地位。
常成渠說,週六、週日老師們會加班批改卷子,週一到校的時候,排榜就會出來。
“我們多受點兒累,你們就少煎熬一陣兒。我記得我上學那會兒,學生們等待成績一科科出來,那叫一個慢性折磨啊。全部成績和排榜沒出來之前,誰也學不進去新內容,所以以後咱們的考試都會盡快出成績。大家要適應快節奏,積極調整心態,總結經驗教訓,迎接下一階段的學習。”
“所以呢,估計週二或者週三,就會召開高一學年的第一次家長會,大家回去通知家長一聲,要請假的提前準備。”
我把這些悉數告訴我爸,他點點頭說知道了,然後拍拍我的肩膀,又一次說:“輕鬆應戰,戰略上藐視敵人,戰術上重視敵人,上次進步了九名,這次……”
估計是他看到我的眼神太過哀怨,於是把後半部分吞了回去。No.96
考試前一天放學的時候,學校要求我們把書桌裡的所有東西都清理回家,打掃教室為考試做準備。我的書桌裡積累了太多的練一習一冊——是的,很難為情,但是我必須承認,我買的練一習一冊數量是餘淮的兩倍,看見別人做什麼我就買什麼,結果積壓成災。
沒有一本好好地做過。後來被陳宸教訓,每一本練一習一冊的思路都是完整的,時間有限,給自己增加那麼多負擔,還不如一開始就踏踏實實只專注於一兩本。
其實我想說,你一個體育生,懂不懂我一個,,,曾經是學霸的世界。
不過雖然這樣說,他還是拎起了我的沉重的布袋。
“書包你自己揹着吧,這個我幫你拎。你家在哪兒?”
我想,我是有點兒臉紅的。
“那個……那個……你要送我回家?”
他一臉理所當然:“廢話,你自己搬得回去嗎?”
不顧我少女情懷的忸怩作態,他已經大步朝門口走了。
我們倆歡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忘記了那周本來輪到我們值日。
夕陽暖洋洋的,我發現每次我有機會和他獨處的時候,都是黃昏。
很短暫的美好時光,就像太陽很快要落下去。
九中建在繁華市中心,車馬如龍,熙熙攘攘的放學大軍和來接送孩子的私家車、公家車擁堵在一起,我跟著陳宸的步伐,在凝滯的車流縫隙中穿梭自如。他個子高,步子大,我需要很努力地才能跟上他。
我估計布袋的拎繩很細,正想問問他會不會勒手,湊近了才注意到他自言自語唸唸有詞。
“明明也不做,都是空白,留著幹嗎,扔了算了,這麼沉……”
你嘮叨個屁啊,是你自己要送我的好不好?
我退後兩步,關心的話都咽回去,恨不得拎繩細成鋼絲,勒不死他!
然而還是會遇見同班同學,比如結伴回家的學姐。。。,看到我們的時候竟然都露出促狹的笑容,鬼兮兮的。
我假裝沒看到,紅著耳朵,故作鎮定地大步向前。
前面的男生,背上搭著校服,又穿上了那件黑色的T恤,高高大大,晃晃悠悠,安心得一如初見。
No.97
“喂,你天天戴著耳機,都在聽誰的歌啊?”
我自一習一課做作業的時候喜歡聽隨身聽,可是陳宸從來不聽,他說他戴上耳機就沒法兒專心,而我則需要戴上耳機才能不在做題的時候一胡一思亂想。
“誰都有啊,只要好聽,不管是誰的。不過……我聽張傑比較多吧,你呢?”
他仰頭想了想:“我比較喜歡吳亦凡。”
我點點頭:“我記得,就是那個EXO組合。詞曲都寫得很好的,我記得誰和我說過,現在咱們的的大多紅歌其實都是翻唱的韓國歌,重新填詞而已,他們的原創纔是這些韓國組合真正的輝煌。咱們現在颳起的韓國風,都是他們整的。像TFBOYS之類的。”
他挑眉:“哎喲,你還知道的不少嘛。你喜歡哪首歌?”
其實B我真的聽的很少,畢竟是粵語歌,不過不知道怎麼,那種小小的好勝心讓我不想說出《想你》《蝴蝶少女》等等那幾首耳熟能詳的歌,所以一歪頭,很大聲地講:“我喜歡《狼》。”
其實我壓根兒沒聽過,只知道歌詞和歌名。
他驚喜地大叫:“啊啊啊我也是啊,你是第一個跟我喜歡同一首歌的人!”
我張大了嘴巴,慢慢地才把表情調整到正常。
他在高興什麼我不知道,我知道我在高興什麼。
隨便胡謅都能成為共同愛好。其實,我們是有緣分的,是吧是吧?
一定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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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離學校不遠,步行的話只要二十分鐘。因為是老房子,所以小區裡難免有點兒雜亂,我第一次因為這些碎磚亂瓦和塑膠袋而憤怒。
總歸是希望這一路繁花遍地,回憶會更美麗一些。
他把袋子遞到我手上,我的胳膊往下一沉,這才體會到袋子究竟有多麼重,隱約看到他手上被勒出來的紅線,橫穿掌心。
“我就不送你上樓了,你不是說你家在三樓嗎,也不高。否則讓你爸媽看見,會誤會的,我可不想被你爸拎著掃帚追得滿街跑。”
我想象了一下這個場景,竟然覺得很甜蜜,剋制不住有些嚮往,但還是一鞠躬,大聲說:“多謝啦!”
他擺擺手:“天快黑了,快上樓吧,明天別遲到。”
他手插在兜裡,轉身晃晃悠悠地走遠,書包和校服都隨著步伐一晃一晃的。我假裝進了樓門洞,估摸著他走遠了,就重新探出頭,站在路邊目送著墨藍色天幕下陳宸漸漸模糊的背影。
很多年後,我還記得這一幕。
好像那時候我就已經看到了故事的結局。逼仄擁擠的青春裡,他送我一程,然後轉身踏上自己的旅程。他的世界很大,路很長,很遙遠;我只能站在自家門口,獨守著小小的天地,目送他離開。
他活著,便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