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父子相認
夜,風如刀下的鬼哭。
此時的花苑樓本該人聲鼎沸,可偏偏偌大的廳堂內,坐滿了男人和女人,卻沒有一個人在說話,只有冬梅的琴聲嗚咽,如泣如訴,和窗外的風聲混合在一起,如同是地下的亡魂在喊冤。
葉話的手還在緊緊抓著葉真的手腕,身上依舊在流著冷汗。
葉真剛剛像是聽到了什麼,卻偏偏又不敢相信,因為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想象,這兩個人怎麼會扯上關係,而且是父子,若是平時他一定會心覺有趣,會拿著酒壺在旁邊優雅的喝著聽著,像是聽一場戲曲。
不,現實往往比戲曲更有趣!
葉真是寧願錯過一出精妙絕倫的美女好戲,也不會錯過這樣一場來自於現實的滑稽。
老酒翁把窗子關上了,這屋子裏突然變得很悶,而樓下的琴聲傳上來,就像是專門為他們彈奏的一樣。
葉話只覺自己的心好像就要跳出來了,就要從嗓子眼中跳出來了,他用力地咬著牙,然後又從葉真手裏把酒罈子奪過來,直接大口的灌下去。
老酒翁似乎想要說什麼,可頓了頓後,還是慢慢將他伸出的手放了下來,還有那抬起的頭,也默默的低了下去,他臉上的傷疤變得通紅,可是此刻卻並未顯的有些猙獰,而是可憐。
葉真此刻也皺著眉頭,他是在同情眼前的這個“弟弟”吧,可突然間,他把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他似乎想到了什麼。
老酒翁深深地嘆了口氣,道:“想必你有些想不通吧,我和葉……”
他頓了一下,是對這個姓有些疑慮吧,因為葉話本該同他一樣姓趙,可是葉話已經被喊了十幾年了,沒人會記得他之前的名字,當然,老酒翁記得,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個名字,因為那個名字代表著他今生最完美的作品,只是,這個作品早在十幾年前就被他毀了。
他再次低下了頭顱,道:“我和葉話經常見面,可是為什麼每次都裝作不認識,你很疑惑吧?”
葉真抬起頭,眯著的眼睛終於睜開了,道:“本來是有些疑惑,可突然間有些想通了。”
老酒翁也抬起了頭,道:“哦?”
葉真道:“自打我記事開始,就不知道你的名字,所有人都叫你老酒翁,豈不是就是不想讓人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嗎?”
江湖人,總是會無時無刻不再提及自己的名字,就連殺人後都會留下自己的名字,是爲了讓仇家找他報仇嗎?還是說有足夠的信心對付所有與他相對的人?
都不是,而是因為江湖,本就是個巨大的名利場。
老酒翁幽幽地道:“是啊,我是個沒有勇氣的人,她說得對!”
葉真知道那個她是誰,可是許大娘會是葉話的親生母親嗎?可他知道,在這個場合下,自己是沒辦法問出口的,因為此刻的葉話還是死命的抓著葉真,如果此刻看一下他的手腕,恐怕已經紅了一片。
葉真接著道:“不,你不是沒有勇氣,你只是害怕連累他們,只要你能活著一天,他就能活下去,因為在仇人沒找到你之前,是不會有人殺他的,他是那些人把你引出來的唯一手段!”
老酒翁道:“沒錯,那些人找不到我,只會針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算什麼英雄好漢!”
葉真道:“江湖上,真的有英雄好漢嗎?”
老酒翁怔了一下,突然大笑了一聲,道:“不錯,這江湖上不過都是些虛情假意之人,只爲了爭名奪利,又有幾人真的會以蒼生為好!”
葉真也有疑惑,道:“可是你們為什麼見了面,還不說說話呢?”
老酒翁道:“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兩個人有了聯絡,一旦一個人的身份被暴露,豈非會將兩個人都陷入不拔之地?他好不容易纔在你們莊子裡安穩下來,可以好好的生活,足矣了!”
葉真舒了一口氣,道:“話雖如此,可是這樣對葉話而言,真的是他想要的嗎?”
葉真和老酒翁都看向了葉話,他此刻已經放鬆了下來,他知道這個屋子裏的兩個人,都不會對他產生任何敵意。
葉話道:“十三年了,我從五歲到十八歲,卻從未說過一句話……”
老酒翁低下了頭,道:“我們一共見了288次麵,對視過576次,總是在到達莊子,和離開莊子時,遠遠的看上一眼,是我對不起你!”
世界上有多少人每天都在說著對不起,可是又有哪些是發自內心的呢?
可葉真知道,此刻的這三個字,比任何人任何情況下,都要真誠!
沒有人比感同身受來得更真誠!
葉話道:“可你知道不知道,我寧願和你一起去面對那些仇人,也不願意裝作不認識!你是我爸啊!”
老酒翁抬起頭,早已是老淚縱橫,道:“對不起,對不起……”
沒有人知道他說了多少次這三個字,只是一直在重複,就像是那幾百次的見面一樣,機械式的重複著對視,機械的裝作陌路。
葉真倒了兩杯酒,一杯遞給老酒翁,一杯遞給了葉話,他自己則抱著酒罈子咕咚咕咚的灌了下去。
他真的太悶了,他需要酒來壓下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那些情緒是什麼呢?
葉話知道自己是誰,可是自己呢?
葉相在廳堂裡說的那些話,就像是一顆釘子,死死的釘在他的心上,他的心在滴血,比劍插進胸口更難受,因為此刻葉話和老酒翁的相認,如同一把錘子,一下下的敲打著釘在自己心口的釘子。
葉真道:“不管怎樣,親人相逢,豈非是一件讓人開心的事情!”
老酒翁端著酒杯,手在顫抖,他已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是該高興嗎?
如果一切都已塵埃落定,他定是要歡呼雀躍的,可是他知道,此時江湖的風起雲涌,已把他們又重新捲了進去。
葉話道:“十三年了,我無時無刻不再想著可以喊一聲爸,此刻終於喊出來了,但是我們的父子情誼也在此時徹底結束吧,我是葉家人,永遠是葉家人!”
葉真知道他的意思,因為葉家已經風雨招搖,而葉話念得是那份舊情,是那份養育之恩,更是念葉家對於他和他父親的照顧,他重情重義,絕不會在此刻離開的。
但是他的父親不一樣,他希望自己的父親可以頤養天年,他希望父親可以離這件事情遠遠的,就像以前一樣,好好活著。
他已經有足夠的能力了,他能背得起父親的恩仇,更能背得起自己的恩仇!
老酒翁當然也知道他的意思,於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道:“葉家這件事情沒那麼簡單,更重要的是,我已經逃不開了,這場風雲本就是舊怨,我早就身在其中了……”
葉真道:“這件舊怨究竟是什麼事情?”
老酒翁看了看葉真,又看了一下此刻正在盯著自己的葉話,道:“這件事情與你倆無關,你們還是離開吧,走得越遠越好,你們已足夠可以在這個江湖中生存下來了,別再攙和這個恩怨了!”
葉真道:“古人云,父債子償!你們都已經老了,為什麼一定還要在人生的暮年裏,再走一邊血雨腥風的老路呢?”
老酒翁道:“正因為我們老了,所以我們要竭盡全力的了結恩怨,這樣以後的你們,才能更好的活著!”
葉真幽幽地道:“是更好的活著,還是行屍走肉?”
老酒翁愣了,他似乎從來沒有想過,會有一個年輕人能說出這樣深邃的話,這種只有他們這樣的過來人才會有的感觸。
葉真補充道:“我從沒有行屍走肉,可是這短短時間內發生的一切,讓我看到了每一個你們,你們都有這樣同一個特質,就是爲了活著而活著。”
葉話有些不懂,他從來不會思考這些深邃的問題,所以他一直皺著眉頭盯著葉真,在努力的理解這些話!
老酒翁嘆了口氣,將手中的酒一口喝了下去。
葉真接著道:“你們所有人都在對我說,這件事和我沒關係,可是你們是不是從來沒想過,如果我真的離開了,我就是下一個你們,每天都在混日子,過的那麼窩囊,過的那麼虛假!”
葉真灌了一口酒,強調道:“我叫葉真,他們所有人都說是希望我真真實實的活著!”
老酒翁沒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他知道逃亡的滋味,他無數次的想過死亡,可是他終究沒死。
豈非是因為他有放不下的人,只有那些放不下的人,才能支撐著他繼續活下去。
死是件很簡單的事情,可是痛苦的活著,比什麼都難。
老酒翁突然又想通了什麼,道:“好死不如賴活著啊!”
葉真道:“你真的沒想過死嗎?”
老酒翁道:“可我還是選擇活著,因為只有活著,纔有翻本的機會,纔會看見光明……”
葉真哈哈一笑,道:“活著就有機會,現在豈非我就是活著,現在豈非就是在翻本,為什麼還要等,等到所有的人都死了,我翻本又有何意義呢?”
老酒翁這次真的無話可說了,他看了一眼葉話,然後低下了頭,他不想再說了,他知道自己勸不動眼前的這個人,他實在是太聰明瞭,聰明到頭了。
聰明到頭豈非就是糊塗,糊塗的選擇一條死路。
可是,這真的是糊塗嗎?
可是,死路就真的不會峯迴路轉嗎?
像是花仙子曾有過的自言自語,或許葉真真的可以撥開這層迷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