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六章 白髮紅眼男人
黎明的天空、晨曦的天空、豔陽的天空、陰雨的天空、黃昏的天空、薄暮的天空、繁星的天空。
那是在這個連人心都腐蝕殆盡的世界裏,唯一美麗的東西。
當天空轉為帶著橘色的紫時,遠方的鐘聲響起了。
那是每天通知奴隸和負責監看奴隸的看守們可以休息的鐘聲,這時候奴隸們會爭先恐後地到位於這座大礦場四周的駐點領取每天的晚餐,一塊乾麪包。
沒有名字的少年通常都是排在最後才領到的那幾個倒楣鬼,因為他的身形矮小,根本擠不贏年紀比他長的奴隸,所以他所分到的都是看起來最乾癟、最堅硬的麪包。
這時候,他會到距離大家休息的矮棚有一段距離的廢棄採石場,找一個不太顯眼的坑洞,躲進坑洞裡面享用那塊乾麪包。
理由很簡單,因為他如果跟其他人一樣待在矮棚裡面吃,麪包會被其他人搶走。
他沒有能夠保護食物的力量。
“好硬啊。”
沒有名字的少年費力地咀嚼麪包。
矮棚附近通常會有水桶,雖然混滿沙土,一點也不乾淨,但多少可以讓麪包軟一點,不過沒有名字的少年始終認為爲了這個理由在這時候靠近矮棚很不明智。
天空漸漸暗了,取代晚霞的是滿天星斗。
今天的天氣一直很好,沒什麼雲,可以清楚地看見天空,這是沒有名字的少年最喜歡的天氣。
看著滿天的星光閃爍,乘著夜風,吃著麪包,還有什麼比這更舒服的?
突然,不遠的山崖邊傳來幾聲不平靜的聲響,有點像是踩著什麼奔跑在沙地上的聲音。
沒有名字的少年站起身,側耳聆聽。
這個時間應該不會有人再跑回礦場來,更不用說這附近的石礦已經被採盡,除了用來堆放一些破舊的雜物和器材之外,基本上已經是半廢棄的狀態。
至少這些年來,沒有名字的少年沒有在這裏遇到其他人。
“哈羅?”
沒有名字的少年出聲叫喚。
該不會是野生動物吧?這附近確實偶爾會出現一些狼狗什麼的。
沒有名字的少年仔細聆聽,直到確定沒有聲音了纔再度縮回他原來的位子。
“我......”又來了。
沒有名字的少年迅速站起來。
這不是野獸的叫聲,沒有名字的少年很確定。
是人。
沒有名字的少年把還剩下半塊的硬麪包塞進嘴裏,一個翻身,爬出坑洞,小心翼翼地朝著聲音的方向走去。
“救......救。”
“誰在那裏?”
沒有名字的少年警戒地說,順手撿起地上的一根木棍。
他繞過一臺破舊的拖車,終於看見了。
隱隱約約地,有一個人臥倒在沙土之中。
雖然在黑暗之中看不太清楚,但是他身上並不是穿著破舊的麻袋或麻布。
他並不是奴隸。
“救救我。”
他孱弱地說,聲音沙啞低沉,但聽得出來是一個男人。
沒有名字的少年舉起木棍,慢慢地走到他身邊。
“你是誰?”
沒有名字的少年伸出腳,戳了戳他看起來是手臂的部位,然後馬上收腳。
男人痛得悶哼一聲,看來他受了很重的傷。
沒有名字的少年有點慌張。
“我去通報看守者,你在這裏等等我。”
“不、不要!”
男人大驚失色,倒在地上的身軀劇烈扭動著,看起來是站要起來,但是身體卻不允許他做出這種動作。
“不要,看守者......”
沒有名字的少年後退了幾步。
“你要我怎麼救你?”
“水,給我水。”
沒有名字的少年遲疑著,就他所知,現在能取到水的地方只有矮棚旁邊的水桶。
他咬牙。
“好,我馬上回來,你在這裏等我。”
沒有名字的少年轉身,越過廢棄的礦坑和堆在一起的土丘,急匆匆地朝他睡覺用的矮棚跑回去。
這段途程並不算短,當少年抵達矮棚的時候,太陽已經完全消失了。
矮棚前方的空地生起了小小的營火,那是附近唯一的光源,幾個佩帶長劍的看守者坐在附近的木箱上談笑風生,喝著沒有名字的少年只消聞到味道就足以羨慕不已的肉湯。
沒有名字的少年遏止著自己的唾腺和肚子,朝著水桶走去。
他拿起放在水桶旁邊,讓奴隸成裝水用的木碗,舀了滿滿一碗,然後轉身往回走。
他把碗藏在懷裏,經過看守者前方的時候,儘量讓自己的動作看起來自然一點,生怕被他們發現,不過看守者們似乎正聊得起勁,因為某個沒有名字的少年還聽不懂的笑話哈哈大笑,完全沒有朝他投注多餘的目光。
沒有名字的少年小心不讓碗裡的水露出來,並以情況所允許的最快速度跑回廢棄採石場。
天色實在太暗了,今夜又沒有月光,所以他又多花了一點時間在黑暗中辨認方向。
等到他終於找到那臺男人藏身的破舊拖車時,他已經筋疲力盡了。
“我回來了。”
沒有名字的少年喘著氣,走向依然倒臥在地上的男人。
“我、我現在要扶你起來,你才能夠喝水。”
他把裝滿水的碗輕輕地放在一邊,慢慢地走向男人。
他蹲下身,聽見男人微弱的呼吸聲,略為放心,然後動作輕微地把男人的身體轉過來,儘可能不讓他的傷口受到過多拉扯。
到了這麼近的距離,沒有名字的少年纔看得出來,男人身上穿了一身黑色的衣物。
黑長袍、黑斗篷、黑靴子、黑手套。
質料比起他身上的麻布好上不知多少,但是現在卻已經殘破不堪,而且有大半都被男人的鮮血染溼,摸起來相當黏膩。
沒有名字的少年輕輕地把男人的臉翻轉過來,但是看見他的面容後卻倒抽一口氣,差點鬆手讓男人的頭掉到地上。
男人看上去大約三十到四十歲左右,神色飽經風霜,五官深邃,儘管被血跡和塵土汙染,還是算得上相當有魅力。
然而,他的膚色黝黑、頭髮卻是灰白色。
佛爾赫德人,這是沒有名字的少年少數知道關於“外界”的知識。
多年前,有奴隸在礦區中發現一個膚色黝黑、白髮紅眼的男人,通報給看守者之後,那個男人被當衆處死。
隔天,有一個沒有名字的少年從來沒見過的男人,身穿著他從沒看過的美麗服飾、乘著雕工精美的馬車來到採石場,頒佈了一道新的法律。
只要有人找到佛爾赫德人,通報給看守者,就能獲得一碗肉湯和一件新的衣服。
後來,聽說那個穿著奢華服飾的男人,是這個採石場所在領地的領主,而佛爾赫德人則是這個國家的敵人。
沒有名字的少年過去甚至不知道自己身處在哪個國家,但是從那天起,他卻已經知道佛爾赫德族是國家的敵人。
“嗯。”
沒有名字的少年懷裏的男人緩緩睜開眼睛。
果然,是在夜色裡也很顯眼的猩紅色。
“啊,我昏過去了。”
佛爾赫德的男人緩緩說。
“我、我幫你拿水來了。”
沒有名字的少年結結巴巴地說,用空著的那隻手拿起裝滿水的木碗,遞給白髮紅眼的男人。
男人微微一笑,接過木碗,藉着沒有名字的少年的身體撐起身子,把碗湊近嘴邊,又急又快地喝起來。
明明是充滿泥沙的髒水,但他卻像是在喝肉湯一般地狼吞虎嚥。
一眨眼的功夫,白髮紅眼的男人就把水喝完了。
他砸砸嘴。
“謝了,小夥子,我這條命可以說是你救的。順便問一下,這裏是哪裏?”
“呃,採、採石場。”
白髮紅眼的男人瞇起眼,仔細打量周遭。
“嗯,好吧,你說的也沒錯。”
他喃喃說道。
“我問得準確一點,這裏是哪個國家?隸屬誰的領地?”
“我不知道。”
白髮紅眼的男人張開口,似乎想說什麼。
但是當他瞥了一眼沒有名字的少年穿在身上的麻布袋以後,點點頭,看起來像是理解了。
“好吧。”
他乾脆地放棄。
“你是從哪裏來的?”沒有名字的少年問。
白髮紅眼的男人抬起頭,看了他一眼,銳利的目光讓沒有名字的少年忍不住縮瑟了一下。
“上面。”白髮紅眼的男人指著旁邊的山崖頂端,陡峭而險峻。
“我今天本來打算在上面過夜,想抓點野味,追著一隻兔子的時候不小心掉下來。”
“噢。”
沒有名字的少年看著他身上慘烈的傷口,從那個高度掉下來居然沒死,光是這點就足夠慶幸了吧。
“你是......你是佛爾赫德人。”
沒有名字的少年低語。
“是,我是。”
男人面帶微笑,毫不避諱。
“你、你是我們的敵人。”
“是嗎?”男人反問。
他撕開衣袖,藉着星光檢查自己手臂上的傷口,彷佛這不是一個值得他認真聽的話題一樣。
“你所謂的我們,指的是你們國家呢?還是你們這個採石場?又或是,你們這些奴隸呢?”
沒有名字的少年微微張口,答不出話。
“你幾歲了,小夥子?”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