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十六章
裕西又沉默了很久,他的眼神又像是剛纔說到林思晴的時候,飄到了遙遠的地方。他的嘴角再度浮現出那縷吳邪曾經不止一次看到過的笑意,夾雜著深深的憐憫,和淡淡的嘲弄。
“陳越恩死的那天晚上,其實我就有所覺察。你的剪影映在銀幕上,跟相思樹在一起……你很像一個人,之前我從來沒有想到過……
“那時候我才明白,你是揣著復仇的希望而來的。則舟知道,他沒有阻止你,他比你知道得更多。”
吳邪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就看見裕西手裏握著一把手槍,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他的手指,扣在了扳機上。
“吳邪,不管怎麼說,我很高興能夠當你的班長,不過很可惜,你必須得換一個班長了。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這一年兵役可都是要服滿的,不管換了誰,你也別偷懶哦。”
“砰”地一聲,裕西“砰”地一聲倒了下來,那把槍從他的手裏滑了出來,思音一彎腰,把還在冒著青煙的手槍撿了起來。
“那時候我們認為我們沒有選擇。”思音的眼神很空洞,像是在看著自己的記憶深處。
“我們也強迫自己認定我們的做法是正確的。死兩個人好呢,還是死更多的人好?我們只能選擇前者。可是,我們從來沒有安心過。我想是我們都年齡大了,經歷得多了,想得多,瞻前顧後,結果什麼也沒做成……”
吳邪發出一陣笑聲,他的笑聽起來簡直像在哭泣。“是嗎?我們年輕,所以我們無所畏懼,什麼也不害怕?不怕雙手染上無辜的人的血,不怕死了以後會下地獄?是嗎,士官長,是這樣嗎?”
“也許。”思音攤了一下手,緊接著只聽到“卡嗒”一聲,他把手槍上了膛。
“如果時間倒退十年,如果我是第一天來到這裏,也像你們這樣血氣方剛,我想我也會做跟則舟一樣的事。其實這跟一場戰爭無異,犧牲一個人,換取一場戰役的勝利,也是值得的,不是嗎?”
“……不。”吳邪抓住他拿槍的手臂,喃喃地說,“夠了,已經夠了,不管值不值得,流的血都已經夠多了,死的人也已經夠多了……
“我在想,黎明馬上就要到了,如果最後只剩我一個人留在這裏,那當我看到太陽出來的時候,我會是什麼樣的心情?我又該怎麼活下去?”
思音笑了。他笑的時候,眉眼都像是同時舒展開了,吳邪也從未看過他這樣的笑。
“記住,小洛,你不是揹負著血債而活的,你是帶著我們給你的希望而活的。至少得有一個人活下去,那個人應該是你。記得,爲了這些人的希望而活,你該記住的是未來,而不是現在,更不是過去。
“而我……我已經陷在過去的罪孽裡無法自拔了。所以……這樣最好。”
“砰”地一聲槍響,緊接著就是更重的“砰”的一聲,坑道里的水濺開了,波紋一圈一圈地向外擴散,久久不能平靜。
吳邪抱著則舟已經漸漸冷去的身體,呆呆地坐在那裏,他的思想已經近於停滯,他只寧願時間也同時停止,或者是——倒流。
“小陸,醒醒。看……馬上就要天亮了……不管這過去的七天是什麼樣子的,有多恐怖有多血腥,現在都要天亮了。
“是我錯了……我不應該再回到M島的……都怪我……都是我的固執,纔會有現在這個結果……都是我的錯……小陸,別留下我一個人……”
一聲嘆息,悠長而悲哀,在坑道里久久不散,吳邪慢慢地抬起頭,坑道的水道里,有艘船,正在水上漂著。
站在船上的人是江嵐。
吳邪喃喃地說:“是你……你知道是這個結局,所以,你剛纔沒來……”
“為什麼要來?搶著去死嗎?”江嵐眼裏沒有了平時那股無所謂的淡漠,眼裏的神色幾乎是淒涼到慘澹的。
“你把這裏的平靜打破了,本來,死的應該是你的……可是爲了你,卻死了這麼多人……我不知道,究竟是值得,還是不值得?”
“平靜?就跟這裏的水一樣嗎?”吳邪反問,“看起來平靜,實際上,下面暗流洶涌?那是虛假的平靜,江上尉,都是假的!”
“呵,你好像突然之間想通了。”江嵐笑了,但笑容仍然是蒼白慘然的。“是的,都是假的。但是,你失去了你的同伴、最好的朋友,我呢,我眼睜睜看著共事幾年的人自殺卻無法阻止,也不能阻止。你看,這樣有意義嗎?”
“我不知道。”吳邪笑了,“但你說的是事實。我失去的再也無法收回,我會為此痛悔一生。可是,江上尉,不管我們怎麼做,天總是會亮的,哪怕是用鮮血來給黎明破曉。他們都認為這是值得的,你呢?”
江嵐不自覺地笑了,而且笑出了聲。“是呀,可是有一件事,你也忘了。黎明會來,但接踵而來的一定是黑夜。這是自然規律,也是不可更改的事實,不是嗎?”
他回過頭來,又說了一句。
“吳邪根本就沒有哥哥,這一點他們沒留意,但我知道。別回答,你就算回答也不會是真話,我對假話和欺騙已經厭倦了。
“我們都不瞭解你,你也從來沒有信任過任何人,包括你最好的朋友。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我們都有秘密,人人都有秘密,但是,至少在這些屍體面前,我問心無愧。”
“是嗎?問心無愧嗎?”吳邪說,“那倪捷曉是怎麼回事?”
江嵐低了一下頭,他的臉本來就在陰影裡,這時候更看不清楚了。“你已經想到了。”
“看到斷手的時候就知道了。”吳邪說,“這裏除了你,沒有人有必備的醫學知識和能力。M島的醫療情況落後,是人所共知的。
“是你,江上尉,是你把那具屍體處理掉的,是你把人的心肝掏出來的,是你……把他的斷手處理到剛切下來的程度的。”
江嵐咬了一下牙。“對,是我。但是我沒有殺過人。”
吳邪點了點頭。“是,我知道,你沒殺人。殺人的是小陸,你那時候並不知道殺人的是誰。你也不在意,反正殺人的那個人,也是會死的。這是個等同於祭祀的儀式,田雲葉曾經提到過的——
“我看到牆上的畫的時候終於明白了……把人的五臟掏出來,掛在樹枝上,讓這裏的神鳥啄食,跟天葬有點相同的意思……
“也是這時候,我相信了士官長他們的話。林思晴的事並不是一切的源頭,如此古老血腥的祭祀,絕對不是兩三年前會有的事。”
江嵐點了點頭。“我並沒有跟他們提過這件事,可是,他們也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屍體出現在我面前,我也不得不做。
“不管是我,還是別的人,只要見到了,都只能做一樣的事。我們都知道,但我們不但任憑事態發展,我們還在做幫兇……我們只是希望這裏的人,能夠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我們……並無私心。”
“我相信。”吳邪笑得十分淒涼,“問題在於,結果呢?結果留下我一個人,我應該怎麼活?”
江嵐笑了。“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我也相信你有辦法活下去的,即使只剩下你一個人。
“在殺人方面,則舟是個天才,也是個惡魔,但他還是有心的,你不用太內疚。他把致命的一槍留在自己的額頭上……該隱的烙印,是吧?屬於殺人者的烙印……”
他坐的船,慢慢地朝坑道的入口漂去。
“也許,我們以後還會見面的。我有這個預感。”
是的,一切都結束了。所有的人都死了,我身邊的所有人。只留下我一個人。
江嵐沒說錯,思音也沒說錯。他們都沒有錯。人生還是要由我自己來選擇的,既然留下我,那我就得活下去。不管是揹負著血債,還是揹負著生的希望,我的命已經不再是我自己的了。
這究竟是幸運抑或不幸?!
如果死的是我,而不是小陸,那會比較好吧。
可是,沒有如果。一切從我選擇回到這座島開始,就註定了。
不可挽回。
吳邪慢慢地向外走去,這時候正在漲潮的時候,裡面的步道已經慢慢地被淹沒了。
天邊一線血紅,漸漸瀰漫開來,把半邊天都染紅了,海平面簡直看起來就像在燃燒一樣。
吳邪茫然地回過頭,只見面對著海那一側的山坡,滿山遍野的石蒜開得正是最豔麗的時候,彷佛把這個島都淹在一片血海里。
哦,天亮了。
則舟把牆洞裡的東西,就埋在相思樹下面。那也是一個鐵箱子,比之前他們挖到的埋得更深。
多麼聰明的做法,吳邪自嘲地笑了起來。人的心理就是如此,挖到了想挖的東西,就往往不會再繼續往下挖了。
鐵箱子裡面只有一樣東西,是一顆男人的頭。但是跟那個少女不同,這顆頭只是一個骷髏,但是吳邪相信,這顆頭就是思音說的——“從前”那個相思樹下的悲劇主角之一。
什麼是因,什麼是果?我們來這裏,是一個開始,還是我們來這裏,根本就是最後的結局?我們是真的冥冥之中自有安排,陰錯陽差地住進這間屋子,還是有人力在推動?
吳邪突然想起來,他曾經不止一次地看到則舟找藉口上到陳越恩的那張上鋪,他大概就是在找這個東西。
陳越恩大概最後也發現了則舟要找的東西,所以他死得比較早。則舟不願意任何人在那時候知道這件事情。
其實,誰先死,誰後死,又有什麼重要的呢?反正都是要死的。這就是結局了。
“真相是不是最重要的?”
吳邪突然想起了則舟有一次問彭遠嶼的話。
當時,彭遠嶼一本正經地點著頭,說:“是,當然是!當然,如果要我在死跟知道真相之間選擇一個的話,我還是選擇活下來吧!不過,如果我一定要死的話,至少讓我當個明白鬼!”
那麼,我希望,則舟,至少在你死之前,跟你講清楚了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可是即使如此,你也一樣死不瞑目。
誰又能瞑目?!
黎明就算來了,過後的還是黑暗。
吳邪再次把視線投向那株相思樹。
自然,這時候相思樹不會再有血了,可是,那黎明的紅光投射到樹上的時候,那樹仍然像是沐浴在血光裡似的。
吳邪揉了揉眼睛。那只是錯覺,一定只是他的錯覺而已,就像那樹下站著的那兩個人,穿軍裝的男人和長髮的女人,肯定也只是自己的幻覺。
第一天上島的時候,我見到的石蒜,就是那個樣子的。
吳邪握住了脖子上的那顆情人石,滿眼的紅光,讓他睜不開眼睛來。
那串相思豆串成的項煉,為什麼會到我手腕上來?那個女鬼跟我大概有某種微妙的聯絡吧,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關係。
哦,正如班長所言,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還得在這裏待在一年呢。
什麼都可能發生,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