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濃霧不止，深色的羅帳裡，身形欣長的少年人閉目躺著，眉頭緊鎖，額上不住地冒汗。

    他彷彿被無數黑暗縈繞著，痛苦與喧囂，殺戮與仇恨，一雙雙冰冷憤然的眼睛似地獄裏的惡鬼，盯著他。

    直至一陣刺眼金光照得他魂識震盪，又如墜入無盡的海域，冰冷窒息。

    片刻之後，他唰地睜開眼，坐起身來大口呼吸，一頭散落的黑髮披在身後。

    他滿頭大汗，待神志清明之後，手微微顫抖地抬起來，又迷惑地看向四周。

    這裏……是九重天的宮室。

    奇俢渾身如水洗一樣，撩開羅帳，看向室內。

    平靜的月色透過窗子照進來，地上鋪著一層冷色月輝，寢室內一切都如記憶之中很久以前的模樣。

    怎麼回事……

    他不是在誅仙台上被剔骨消魂了嗎？

    為何……

    他摸了摸自己完好無損的身體，連鞋也沒穿，急匆匆地拉開寢殿的門。

    一縷柔冷的月光照進來，倚靠在門邊打瞌睡的深衣少年一個趔趄地驚醒，忙站得筆直。

    “殿下，您怎麼出來了？”

    奇俢瞳孔一震，端詳著青沛那張雲裡霧裏迷惑的臉，表情也滯住。

    青沛……

    早在他初被魔引控制時，指派去陷害畢孚，遭天君判剔骨打落凡塵。

    奇俢呆愣愣地站著，思緒都好似僵著成一團。

    “殿下臉色怎麼這樣難看，不會是病了吧？”青沛麵露擔憂，“要不要找藥仙官瞧瞧？”

    藥仙官……是他叛出九重天時，斬殺的仙官之一。

    奇俢內心驚濤駭浪般翻涌，直直盯著青沛：“現下是什麼年份？”

    “永曆……三萬六千七百五十一年。”青沛的聲音清楚分明。

    奇俢有些恍惚了，他回到寢室中，坐在塌邊，望著窗外沉沉如水的月光，陷入迷惑。

    他閉上眼睛，魔引……魔界……天地共主……

    一張張桀桀怪笑的臉，和被他殺害的人重疊，驚得他又出了一身冷汗。

    那是夢嗎？

    他能清楚記得每一段經歷，清楚得感受到被壓上誅仙台行刑時痛徹骨髓的感覺。

    如果是夢，也未免太真實了一些。

    如果不是夢……

    他顫抖著，不自覺流了滿面的淚，難道是天道施恩，給了他一次重活彌補的機會嗎。

    -

    奇俢的猜想，在第二日得到了證實。

    他被天君宣進金殿，記憶中連身死歸化天地都沒能見上最後一眼的父君，威儀莊嚴的聲音恍如隔世。

    “俢兒，魔界蠱魔作亂，竟與妖族勾結，製造墮仙企圖動搖我仙族根基，本君欲派你出使萬鈷窟，平亂除魔。”

    奇俢內心一陣陣震盪，隨之而來的是欣然狂喜。

    他回到了一切因果錯亂的轉折點。

    現在的他，還是九重天二殿下，他還沒有被魔引控制，做出那些有違本心的事情。

    他也還沒有瘋魔作亂，攪得仙界不得安寧。

    一切……都重新開始了。

    他恍恍惚惚，只覺得自己何德何能，能比旁人多一次重啟人生的機會。

    可既然天道給了他一次重活的機會，他便不會再重蹈覆轍。

    他緊緊攥著雙手，握得指骨泛白，鄭重地朝著天君叩首：“兒臣領命，定將蠱魔斬殺在萬鈷窟！”

    -

    大軍越過西彌海，朝著萬鈷窟一往直前。

    奇俢身披銀甲，站在雲船之前，往事歷歷在目，讓他呼吸沉重。

    前世的因果就是從這裏開始變化的。

    蠱魔面對仙族圍兵討要說法，三推四阻不露面，卻偷偷將魔引種進天兵之間，引發無數騷亂。

    他不斷地回想記憶中的事情，大約自己也是在那時被種了魔引，卻因自負心志堅定，不會被淫巧邪術控制，又忙著排兵佈陣，沒有檢查出來。

    他緊握雙拳，發誓這次再不會犯這樣的錯誤。

    一切都和記憶中一模一樣，大軍屯圍萬鈷窟，蠱魔閃爍其詞不願露面。

    他手筆一揮，提前讓天兵做好防禦，果不其然，蠱魔偷偷命人潛進大本營散佈魔引。

    有了之前的經驗，奇俢部署得當，沒有一個天兵中引。他將計就計，命天兵假做被魔引控制，將大本營攪亂，蠱魔眼見計謀得逞，率魔兵長驅直入，卻被結結實實地包了餃子。

    那一夜，兩軍戰火紛紛，蠱魔負隅頑抗，在多數魔兵被斬殺殆盡後，仍然試圖攻出重圍。

    奇俢身先士卒，與蠱魔打得難捨難分，率無數天兵與仙官，追這蠱魔直至峭嶺，將其圍困至力竭戰死，元神燃燒而亡。

    仙族大捷，魔界其他窟風聲鶴唳，也再不敢有蠢蠢欲動。

    奇俢率兵回九重天，因著戰事打得漂亮，天兵傷亡折損率極小，接風宴的陣仗比之前世有過之而無不及。

    九重天中張燈結綵，奇俢身穿一身玄色衣衫被包圍在一眾仙官之間，得數人恭賀吹捧。

    他心不在焉地應付一聲聲恭維，目光望向宴席之中，埋頭吃飯的畢孚。

    畢孚穿著一身桃紅色的絲質衫子，頭戴金冠，雲靴翠綠，搖頭晃腦地聽著仙樂，兩隻吱吱喳喳的小靈鼠站在畢孚肩頭，抱著糕點啃得津津有味。

    奇俢忍不住勾起唇角。

    很久沒有見到兄長穿成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