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這一進來可就再沒出去過了，一則是擔心女兒的身子狀況，二則也是躲著不願見鹿成林。

    只不過，如今人都已然到京師了，又哪兒能真的躲過去？

    聽聞鹿成林來了，方氏臉上的笑意便就退去了，周嬤嬤一個勁兒地給鹿翩翩使眼色，是個什麼意思，鹿翩翩心知肚明，自然也明白周嬤嬤的苦心孤詣，但是現在她卻不想勸方氏，說到底，她心裏也是怨著父親的。

    即便剛剛纔被那位前輩指點過，也決定聽從前輩的，但是對父親的心結又哪裏是一時三刻能夠化解的？此時，鹿翩翩的心情複雜得李涵，面色也就跟著淡了下來。

    周嬤嬤站在一旁，眼瞅著這母女兩人幾乎一致的表情變化，那叫一個著急上火啊，還想出口相勸呢，結果就瞅著鹿成林急匆匆走了進來。

    “囡囡，你身子好些了嗎？”甫一進門，鹿成林便就焦急詢問，只見他一身風塵僕僕，身上的官服還沒來得及換，明顯顯是回家之後就直接來看女兒的，那一臉著急又內疚的模樣，也做不了假，看得出來，鹿成林是真的掛心女兒的。

    鹿翩翩打量著父親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心情更是複雜，真的特別複雜。

    她對父親是怨是恨的，打懂事兒起就開始怨恨了，雖然娘從未在她面前抱怨過父親，周嬤嬤她們也從未說過鹿成林的壞話，但是鹿翩翩不笨，反而還十分敏感，早早地就察覺了爹孃之間以及他們這個家的異常，正是爹爹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翩翩心疼娘，為娘委屈著，尤其是從那位前輩口中得知了娘未來的結局，她就更是難過了，說到底，娘這輩子是錯付了，娘這些年飽受的痛苦折磨，固然要怪尖酸刁蠻的祖母，但是說到底，最該怪的還是父親，千錯萬錯都是因為爹爹，所以，她對鹿成林又如何能有什麼好感？

    可是……

    她看得出來，爹爹是真的擔心她的，她也知道爹爹一直都是心疼她，在乎她的，從前就知道，她一方面渴望爹爹的疼愛，一方面又忍不住怨恨爹爹。

    作為女兒的鹿翩翩心裏著實波動得厲害，所以此時此刻，即便父親臉上的關切愧疚多麼明顯，鹿翩翩還是抗拒地垂下了眼，不願再多看父親一眼。

    這種複雜的情緒，在此時此刻，達到了頂點。

    “多謝父親關懷，女兒已經沒事兒了。”語氣中沒有任何起伏。

    “沒、沒事兒就好，你年紀小身子弱，初到京師水土不服也是有的，待適應一段時日就習慣了。”女兒的抗拒甚至還有淡淡的厭惡，鹿成林都感受得到，但是他沒有任何不悅憤怒，相反他心裏滿是愧疚酸楚。

    對妻女，他這輩子只有數不完愧疚，哪裏還敢奢望妻女能夠原諒？只求她們能給自己一個彌補的機會，不要一直這麼抗拒他。

    自進來之後，方氏便就始終一言不發，也沒有正眼看過鹿成林，鹿成林在妻子面前一向是羞愧難當的，他也不敢看妻子，更不期待妻子能給自己好臉，交代過女兒之後，鹿成林到底還是忍不住朝方氏看了過去，長久不見，方氏那張素面朝天、不施粉黛的臉還是讓鹿成林忍不住心跳加速，但是那眼中的寡淡冷漠，卻也在提醒著鹿成林，他們的夫妻情分，早就不復從前了。

    可是，這能怪誰呢？

    都是他的錯。

    又是一陣心酸苦澀涌上心頭，鹿成林羞愧地垂下頭，嘴唇顫了顫，才輕聲跟方氏道：“你也辛苦了，好好兒歇著，我瞧著你比去年瘦了，對了，後院我已經叫人收拾好了，你隨時都能搬……”

    “不牢老爺掛心，老爺也辛苦了，快回去歇著吧，”不待鹿成林話說完，方氏便就直接打斷了，“囡囡如今身子還不好，少不得我這個做孃的留下來親自照拂，這程子怕是沒精力伺候老爺了，老爺只當我們娘倆還沒到、一切如舊也就是了。”

    鹿成林臉一僵，方氏的態度這麼明顯，他如何聽不出來，他想跟方氏解釋一下，自己並不是著急讓她伺候，他也……不需要別人來伺候，可是嘴巴張了張，到底還是說不出口，最後訕訕地離開了。

    ……

    鹿成林走後，房中頓時陷入一片寂靜，周嬤嬤嘆氣，又想開口勸方氏母女，卻被鹿翩翩給搶了先：“嬤嬤，我有話要跟娘說，時候不早了，你也回去歇著吧。”

    周嬤嬤也只得點頭應允，收拾了碗筷，退下了，待洗漱之後，奴婢退下，方氏跟鹿翩翩孃兒倆躺在了床上。

    “囡囡，你要跟娘說什麼？”方氏問。

    鹿翩翩側著身躺在床上，打量著對面的母親，房中之留了一盞燈，隔著一層薄薄的幔帳，暈黃的燭光照在方氏的臉上，越發顯得方氏溫柔嬌美，一點兒都看不出來方氏已然三十出頭，乍一看還似是雙十年華，跟鹿翩翩倒似是一對姐妹花，不過十四歲的鹿翩翩顯然還沒長開，遠不及方氏的迷人風韻。

    鹿翩翩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孃親很美，不僅貌美，心也善，正因為如此，她纔會怨恨父親，是父親辜負、葬送了母親的一生，母親本該值得更美好的人生。

    但是除了怨恨，她對父親就真的沒有一絲父女情分嗎？

    聽那位前輩說，在母親撒手人寰之後，父親一夜白頭，徹底消沉，而洋洋得意的梅姨娘也沒有等到被扶正，以至於最後惡向膽邊生，竟對她下毒手害她成了瘸子，但是這一次爹卻沒有再縱容，不顧兩個庶出子女的苦苦哀求，到底是逼死了梅姨娘，而沒過多久，爹也撒手人寰……

    “說起來，我和娘所有的悲劇，都源自爹爹，娘前半生的鬱鬱寡歡以及後來的鬱鬱而終，都是因為爹爹，而我的這條瘸腿，雖是梅姨娘所害，但說到底還是因為爹爹太過思念娘而對我關心備至，對梅姨娘他們卻態度冷淡的原因。”翩翩當時這樣跟鹿翩翩總結，語氣十分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