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鹿成林跟方氏並不住在一處，什麼小別勝新婚，壓根兒就不適用在他們身上。

    鹿成林見到翩翩，明顯十分意外，繼而就是掩飾不住的驚喜：“囡囡，你來了，怎麼起這樣早？天兒這樣冷，不再多睡一會兒嗎？”

    翩翩哪有心思跟他說這些，直接開門見山：“爹爹，娘跟我說，你們從前並不是這樣的，而是十分要好的，是這樣嗎？”

    鹿成林臉上的笑容頓時就僵住了，頓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緩緩點點頭，跟翩翩道：“是，我與她情投意合，爲了能迎娶她過門，我做了很多努力。”

    是的，他真的做出過很多努力。

    當年，他對方氏一見傾心，非卿不娶，爲了能配得上堂堂方家大小姐，他默默努力，總算被推舉進了太醫院，自此踏上仕途，說起來，鹿成林本人在仕途上並無多大的野心，他其實更加醉心醫術，而非鑽營仕途，但是作為揚州數一數二的大戶，又怎麼會同意將掌上明珠嫁給一個區區白衣郎中？說到底，他這樣努力是爲了能夠迎娶方氏。

    不僅在仕途上要下功夫，在對付寡母上，他更是費盡心思手段，爲了能讓寡母放棄讓表妹做兒媳婦兒的執念，爲了能讓寡母同意讓方氏過門，從來都孝順的他，甚至不惜賭上了母子情分。

    那時候，爲了方氏，什麼他都能做，甚至連這條命，只要方氏要，也能隨時拿去。

    他是真的努力過，帶著一顆赤誠虔誠的心，想要跟方氏白頭到老，想給方氏最好的生活，想求個一世幸福恬然。

    只是這些過往，他已經很久沒有想過了，像是被封存了起來，在心底最深處，被他故意忽略，不敢多想，因為心裏裝著太多的內疚與虧欠。

    會有以後的，會有他彌補方氏與女兒的時候的，他總是這樣安慰自己。

    如今被女兒冷不丁地提起，看著面前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兒，驀然回首，他才意識到，原來已經過了這麼些年。

    “那為什麼你們還會變成這樣？”翩翩不解，繡眉微蹙，看著一臉悵然的鹿成林，“既然爹爹那樣努力才娶回孃親，為什麼爹爹卻沒有珍惜呢？”

    “爹爹後來又是揣著什麼樣的心情去迎娶的梅姨娘呢？也是跟當時迎娶孃的心情一樣嗎？付出了很多努力？”

    話一開口，便就打不住了，什麼尊重孝順，都被翩翩拋在了腦後，連珠炮似的衝着鹿成林，鹿成林毫無招架之力，一時間面色難看到了極點，簡直就像是兜頭捱了兩個巴掌。

    還是來自於女兒的兩個巴掌。

    見爹爹這幅模樣，翩翩又是氣悶又是不安，她知道自己失禮了，知道自己這是頂撞長輩了，但是她忍不住，她就是想要個明白，想給自己還有孃親這麼多年的憋屈與委屈求個明白。

    “是因為祖母嗎？是祖母逼得爹爹不得已才迎娶的梅姨娘，其實爹爹心裏是不肯的，都是因為祖母，對嗎？”再開口的時候，翩翩的聲音都帶著顫了，雙目圓睜，竭力不讓自己的眼淚落下來，這個時候，她纔不肯在爹爹面前丟醜，只是她自己卻沒有意識到，自己說這話的口氣，是那樣的可憐，那般的委屈。

    鹿成林看著渾身輕顫、卻倔強地瞪大眼睛的女兒，一顆心疼得幾乎無法呼吸，他知道女兒想聽什麼樣的回答，但是，他卻偏偏張不開嘴。

    能怪母親嗎？

    不錯，應該怪她，若沒有她從中作梗，他又如何肯娶梅姨娘？跟方氏也不會走到今時今日的地步。

    但是，這全是母親的錯嗎？

    他做不到自欺欺人，因為歸根結底還是他的錯。

    是他高估了自己，高估了自己保護妻子的能力，也高估了自己解決母子問題的能力，也低估了梅姨娘這個在他看來純良無害的表妹的手段，在意識到自己邁錯步子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完了。

    他跟方氏完了，他們的一輩子完了，往後餘生，剩下得也不過只是悔恨與疏離。

    “爹爹，你……你怎麼不回答？”女兒還在問，聲音顫顫的。

    鹿成林將喉頭的酸澀疼痛嚥下，對上女兒的視線，苦澀地開口：“不，怪不得別人，都是爹爹的錯。”

    翩翩如遭雷劈，愣在原地，半晌，她頭也不回地就跑了出去，留下鹿成林一個人在房中，默默苦笑。

    ……

    “不過是三年前的事兒，爹爹的記性怎麼這樣不好？全給忘了，還得人家又說了一遍，”翩翩一臉不滿，嘟囔著道，伸手扯著趙清明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頰上，再開口的時候，卻是帶著點兒撒嬌氣了，“不行，爹爹給人家揉一揉，說了這一通，人家臉都給說酸了。”

    “好，爹爹給你揉。”

    趙清明一邊給翩翩揉著臉頰，一邊在心裏默默回想著剛纔翩翩說的話，他現在已經大致能搞清楚鹿家的關係還有前塵過往了，並且，他還搞清楚了挺要緊的一點，就是翩翩如今停留在祖母過世、她跟方氏為祖母守孝滿三年的時候，同時也是她跟方氏啟程趕往京師的前夕。

    所以，也就是鹿成林回揚州接翩翩母女入京的時候。

    到這裏，趙清明已經隱隱約約能夠明白，翩翩為什麼偏偏停在這個時候，因為她跟方氏入京之後，沒多久方氏便就重病不起，繼而撒手人寰。

    母親的猝然離去，應該就是翩翩心底那個深埋、最不願觸及的心結。

    還不止，方氏死後沒多久，翩翩遭遇意外，斷了腿，自此成了瘸子，緊接著是父親暴斃還有疼愛她的姑母、蘭妃難產而死，一屍兩命。

    所以，這是翩翩人生的分界點，在此之前，雖然缺少父親的陪伴，但是她卻跟母親在揚州度過了美好的童年、少年時光，但是到了京師之後，好時光戛然而止，噩耗接踵而來。

    所以……

    她其實一直都不能接受、不想面對這些吧，所以這一次遇到了這樣的刺激，纔會選擇回到那個時間點，也是對自己的一種下意識地保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