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總是不回來，回來的時候，也總是被祖母霸佔，有限幾天在家的日子，不是被祖母叫過去敘舊，就是接待家中來客，好不容易得一絲空，爹爹也會來看她和娘，但是往往坐不了一會兒，說不了幾句話，祖母那邊又巴巴派人過來叫人了，無非又是祖母老人家身上不舒坦，請爹爹過去瞧瞧，這話，翩翩耳朵都聽得起繭子了。

    每每這個時候，翩翩就忍不住暗暗冷笑，祖母也真是可笑，爹爹一回來，她就成天身子難受，時時都離不開爹爹，要她說啊，爹爹跟祖母九成八字相剋，得虧爹爹常年不在家，要不然的話，祖母只怕早被爹爹給剋死了，哪裏還有功夫想方設法地使喚娘？

    而這個時候，爹爹總是一臉尷尬與無奈。

    “那我……我先去娘那兒了。”明明是在自己家中，是在自己妻子女兒面前，他卻顯得那般侷促彆扭。

    “去吧，娘身子不好，你難得回來一趟，就多陪陪她，就不用再過來了。”

    娘起初會生氣會失落，但是後來似乎已經是無所謂了，說這話的時候，幾乎眼皮都不抬一下，一直低著頭做著繡活兒。

    鹿從林這個時候，眼中總會閃出幾分失落，然後低低對方氏道，再然後還會看看翩翩，目光裡又帶著期待，似乎是希望女兒能開口讓自己留下來，但是翩翩這種時候，不是低頭不語，就是坐在方氏身後，壓根兒不肯多看自己爹爹一眼。

    鹿從林眼中的期待一點點消散，直至徹底暗淡下來，他沒再多說什麼，默默轉身離開。

    翩翩聽到腳步聲漸行漸遠，這才抬起頭來，朝外瞥了一眼，旋即又收回視線，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明顯顯地就是不滿。

    對於一個小孩子來說，即便是爹爹，可是常年不見卻也總是帶著生疏以及……抗拒。

    尤其是祖母對她跟娘總是很苛刻。

    尤其她還知道，爹爹在京師還有一個家，那個家裏的女主人叫梅姨娘，梅姨娘生了一雙兒女，是她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是在爹爹跟前長大的弟弟妹妹，還是庶出的弟弟妹妹。

    那她跟娘又算什麼呢？

    小時候不懂事兒，總是吵吵著想要爹爹，盼著爹爹回來，因為爹爹每每回來總會給她帶來京師纔有的稀罕物件，什麼項圈金鎖，又什麼衣裳糕點，樣樣她都稀罕，而爹爹回家的日子，就是她一年中最快樂的日子，可是後來年歲大了，她開始不再稀罕這些京師的物件了，甚至每每見了都會下意識地厭惡抗拒，有時候甚至想當著爹的面兒直接丟出去。

    但是娘卻一直教導她，不許這樣，要尊重爹爹，要孝順爹爹，畢竟他們是一家人，她算是那種聽話的孩子，但是聽娘這樣說，她卻還是忍不住心生反感，這一次也是一樣，在爹走後，娘又開始跟她絮絮叨叨，來來回回無非還是讓她跟爹爹親近，不要生疏。

    不知怎麼的，這一次翩翩實在是忍不住，沒有像往常一樣敷衍地答應，她甚至還會反過來問娘：“既然是一家人，那娘為什麼對爹總是淡淡的？娘跟爹就像是陌生人，哪裏像是一家人？”

    那應該是翩翩從小到大唯一一次跟娘頂嘴，這話她是脫口而出，方氏明顯沒有想到她會問這個問題，登時就愣住了，然後就是沉默地低下頭，繼續做繡活兒，一聲不響。

    翩翩很後悔，後悔不該跟娘頂嘴，明明周嬤嬤再三叮囑過，不要氣娘，娘身子不好，最是不能生氣的，翩翩不安又擔心，卻不知道要跟方氏如何道歉，就只是一直默默坐在方氏的身邊，同樣一聲不吭。

    半晌，方氏卻突然開了口：“囡囡，娘跟爹並不是從一開始就這樣的，最初的時候，娘跟爹是很要好的，只是時移世易，發生了很多事，讓娘跟爹的關係發生了變化，娘跟爹也曾努力過，想要修復關係，回到從前，但是卻還是失敗了，可即便娘跟爹回不到從前，還像你說的那樣，看著淡淡的，但是不管是爹還是娘，都是一樣地疼你，你是爹孃的心頭肉，即便……即便你不是爹爹唯一的孩子，但是卻是他的第一個孩子，是你讓他感受到初為人父的滋味，他總是疼你的，念着你的，所以囡囡，不要傷爹爹的心。”

    翩翩還是頭一次從方氏口中聽到這些，關於爹孃的關係，翩翩心裏一直都存著疑惑，只是並不敢詢問，倒是方氏主動提起，翩翩聽得發怔，愣了一會兒之後，翩翩側過臉，看著娘，問道：“為什麼？為什麼爹跟娘回不到從前？”

    不是已經努力了嗎？

    難道是努力得還不夠嗎？

    又或者是遇到了什麼不能邁過的阻攔……

    翩翩突然想到了什麼，有些激動地問：“是不是因為祖母？祖母就是偏心梅姨娘他們！梅姨娘還是祖母的外甥女，我還聽說，是祖母以死相逼，爹爹纔不得已娶了梅姨娘，我就知道都怪祖母……”

    “囡囡，夠了，”方氏蹙著眉，打斷了翩翩的話頭，將繡了一半的繡繃放回小几上，抬起頭看向翩翩，輕聲道，“不能經營好夫妻關係，本來就怨不得別人，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出去不許亂說，往後也不要再提。”

    翩翩張了張嘴，還想說點兒什麼，她不服氣得很，認定祖母就是始作俑者，她就不明白了，娘為什麼要一直維護祖母這個萬惡之源？但是看著繡繃上的一點殷紅血色，還有方氏慘白的臉，翩翩便也不敢再多說什麼了，到底是把話給嚥下去了。

    因為方氏這一通提醒，往後翩翩雖然還是對鹿從林有意見有不滿，但到底還是忍住了，可她心裏卻更有疑惑，待到這一次鹿從林又回來，翩翩到底是忍不住了，不能從娘這裏找到答案，那她就得從爹爹身上找答案。

    所以在鹿成林回京的那天清晨，翩翩起了個大早，悄悄來到爹爹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