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他這樣，弒兄奪位，也間接害死了父皇，這是他這輩子最不肯面對的過往，即便當時有再多不得不的原因，但到底是他的手足，是跟他分享母體、一道降臨人世間的兄長，一旦手上沾染了至親手足的鮮血，這輩子又哪兒來的安生？

    趙清暄聽他這番斷斷續續的話，一股子悲涼油然而生，他直直看向萬歲爺，明知道即便這個時候也不能示弱，可是一張口，卻不由自主帶著三分哀切了：“父皇如今就……就只放心不下清晚了嗎？”

    再沒有……別人了嗎？

    萬歲爺似是沒聽到他這話，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床帳，氣息越來越急，口中斷斷續續在喚著什麼，趙清暄聽不清楚，忙得往前湊了湊，將耳朵湊了過去，總算是聽清楚了——

    “清明，好孩子，父皇……父皇對不起你……”

    趙清暄先是一陣驚愕，隨即淚如雨下，驀地伏在了床沿兒上，嚎啕痛哭了起來，也不知是在哭萬歲爺還是趙清明抑或是他往後註定孤獨的、天子的路。

    ……

    承元三十年九月初九

    重陽節這天，萬歲爺駕崩。

    ……

    萬歲爺駕崩的這一天，遠在千里之外涼州的一個小院兒，卻迎來了一個好訊息。

    翩翩醒了，在足足昏睡三天兩夜之後，翩翩在重陽節這天傍晚，總算是醒來了，當時趙清明就躺在他身邊，牽著她的手，同樣閉著眼，眼睛確實溼潤的，一直有水珠沿著眼角滑下。

    倒不是趙清明在哭，而是這幾天，一直都在接受莫仲齊的治療，不單單要喝湯藥、配合鍼灸，還有用一種他祕製的藥水清洗眼睛，火辣辣的，帶著不小的刺激，每一次都讓趙清明淚流滿面，有時候眼睛還會疼得厲害，不過這些子對於趙清明來說，都不算什麼，在閻羅殿前走過一趟的男人，如今比誰都更加惜命，更何況，他的妻他的孩子都需要他，所以但凡有一線生機，他都會牢牢抓住不放。

    “這藥水的方子是去年才調製出來的，也沒用過幾次，滿打滿算，你是第三人，而且情況還是最複雜的，所以爲了增強藥效，藥量自然要加重一些，刺激也是不可避免，你且忍著點兒，等過些時日，情況有了好轉，到時候藥量也就能減輕了。”莫仲齊這樣跟趙清明解釋，看著他被藥水刺激地成天掉眼淚，雙眼通紅的模樣，心裏怪不落忍的。

    “無妨，一切都依莫郎中的，”趙清明擦了擦眼淚，又開始擔心起了翩翩，便又詢問道，“莫郎中，內子昏睡這樣久，怎得還遲遲不醒？這樣下去，身子又如何吃得消呢？”

    莫仲齊也在擔心這個，尤其還是翩翩這樣有身孕的情況，用湯藥吊着，還能暫保翩翩性命無憂，但是腹中的孩兒卻是危險了，所以……

    “若是過了今晚還不醒，明兒一早我給她施針，刺激刺激，說不定就能醒了，”想了想，莫仲齊道，不過這話莫仲齊說的有些遲疑，“只是那樣的話，對腹中胎兒只怕刺激不小。”

    所以，莫仲齊遲遲沒有給翩翩扎針。

    趙清明聞言，一陣沉默，頓了頓，然後跟莫仲齊道：“莫郎中，還是內子的身子要緊，至於腹中孩兒，您……盡力就可，實在不行，還是以內子為重。”

    莫仲齊算準了趙清明會是這樣的想法，真聽他這樣說了，還是有刮目相看之感，也沒再多說什麼廢話，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行了，你也歇歇吧，把眼睛閉上，不要胡思亂想。”

    “是，有勞莫郎中。”

    莫仲齊便就起身出去了，小虎已經從外面買來了一應飯食，莫仲齊剛纔就聞到是紅燒蹄髈的味道，早就饞這口兒了。

    莫仲齊走後，房中便就只剩下了趙清明跟翩翩，趙清明按照莫仲齊交代的那樣，躺下來歇息，也閉上了眼睛，照舊是握著翩翩的手，這是他們一直以來的習慣，好像是從……

    還在京師時候就開始了。

    那個時候，他還有做噩夢的老毛病，翩翩爲了改好他這個毛病，起先的時候，會熬著整夜不睡，每每他做了噩夢，便就第一時間安撫，漸漸地，他這毛病一點點減輕，直至最後徹底好了，翩翩不需要再那樣辛苦地熬一整晚，但是他這老毛病去了，卻又來了個新毛病，就是睡覺的時候非得牽著翩翩不可。

    不過這個新毛病，他沒有想過要改，也沒有覺得哪裏不好，這毛病，他想保持一輩子。

    為此，他一直在竭盡全力，去尋找這個一輩子的存身之處，他了解很多人的一輩子，不管是一輩子的雞毛蒜皮還是一輩子的同牀異夢，又或者是一輩子的舉案齊眉，別人的一輩子，似乎都來的那樣簡單順利，而他跟翩翩的一輩子，為何卻是這樣地艱辛。

    在嘉善的，逃出那場大火的時候，他是那樣的慶幸，他以為他跟翩翩的一輩子總算是有了著落，不再伴隨著忐忑與驚惶，總算能有機會像世間所有尋常的夫妻那樣，收穫平凡又寧靜的一輩子，都道是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他埋怨了那樣久的老天爺到底還是開了眼，只可惜，這一次也沒有開眼很久，他跟翩翩的好日子沒過多久，就又要再次面臨厄運降臨……

    不再是飛來橫禍，而是鈍刀割肉般的生臨死別。

    麻繩偏挑細處斷，厄運專纏苦命人。

    他當然是苦命人，從小到大，他似乎一直都泡在黃連水裏，他的翩翩，無疑也是苦命人，可是，她這一身的苦，卻通通源自於他，若是沒有他的連累……

    或許，他的翩翩可以不必繼續苦下去。

    從剛剛得知生病時候的崩潰，到很快就接受鎮定下來，再到開始為翩翩往後的日子做打算，不管是最開始想著秘密通知五皇子，讓他往後顧看好翩翩，還是後來放棄這個念頭，轉而跟隨尊重翩翩的心意，他的心裏路程一直都是圍繞著翩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