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0章 盡頭3
趙清暄以為自己會很激動抑或是痛快,但是此刻,他的心裏卻只有茫然,這種茫然裡還夾雜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落寞。
這些年來,他身邊的人,一個個離他而去,不管是他愛的抑或是恨的,也不管是愛他抑或是恨他,不管是該死的還是無辜的,他們都已遠去……
這世上跟他有關的人,似乎越來越少,他的心腸也似乎越來越硬。
當然了,他的地位也越來越高、越來越牢。
從前只覺得所謂的“高處不勝寒”,不過就是無病呻吟罷了,但是如今置身其中,他才能明白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那是無奈、是悔恨,也是無情、是冷血,是被逼到絕境的反擊,也是踩著無數人骨血地向上攀登。
……
稍稍頓了頓之後,趙清暄收回思緒,緩步進了寢殿,然後頓時一股子熱浪就撲了滿臉,饒是京師開始轉涼,但是卻哪裏想到,這寢殿裡頭竟然早早地開始燒起了地龍,應該是萬歲爺身子實在虛弱的緣故。
房中異常溫暖,暖的趙清暄沒走出幾步,身上就已然出了一層密密麻麻的汗,不止熱,還異常憋悶,畢竟門窗都一直緊閉,裡頭濃濃的藥湯味道,實在算不上是好聞,還夾雜著間或一聲的嘶啞咳嗽,這場景,不知怎麼的,頓時就讓趙清暄想到了那天晚上衝進去的產房……
雖然沒有一處相像,但是卻都透著濃濃的死亡氣息,這讓他的心莫名地就開始戰慄起來。
“見過兄長。”五皇子見趙清暄進來,過來行禮問安,只不過說這話的時候,卻並沒有多看趙清暄一眼。
御林軍在宮裏的血腥屠戮,五皇子自然也有耳聞,雖然五皇子宮裏沒有受到波及,但是這並不代表五皇子不憤怒,他不明白,趙清暄怎麼就變成了這樣。
難道就因為是安王妃的死?
難道一往情深跟心毒手辣從來就只有一線之隔嗎?
還是一旦掌握了這至高無上的權力,就會讓人變了嘴臉、換了心腸?
五皇子記得上一次見到安王,還是在寧王的葬禮上,那時候,安王哭得像是個淚人兒,那時候,他身上還帶著鮮活的人氣兒,但是現在,再見到趙清暄,五皇子都已經感受不到一絲人氣兒了。
真是可怕又可悲。
趙清暄沒留意五皇子這淡淡的態度,他如今的注意力都在萬歲爺身上,不過對五皇子點了點頭,然後他就徑直走向萬歲爺,行至床前,他顫顫地撩起眼皮,想去看看萬歲爺,可是目光卻在一路向上、來到萬歲爺下巴的時候,倏然就挪開了。
趙清暄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甫一看到萬歲爺花白的鬍鬚,他就再看不下去了,心裏難受得不行,鼻子也泛着濃濃的酸楚。
明明,這是他的仇人,如今這人就要死了,難道這不是大快人心嗎?
趙清暄也說不清楚,也不想繼續往下想,將亂七八糟的思緒拋開,他緩緩在床前跪了下來,啞聲道:“兒子見過父皇……”
話一張口,到底還是帶著三分沙啞。
萬歲爺看著他的目光同樣複雜,稍稍在他身上頓了頓,萬歲爺又將視線轉向了五皇子,道:“清晚,你先出去,朕有話要單獨跟清暄說。”
五皇子並不想走,這是父皇最後的一點兒時光了,他一刻都不想離開,更何況還是讓趙清暄跟父皇單獨相處,五皇子心下有擔心,但是被萬歲爺這麼盯著,他到底還是不好再堅持,當下還是依言退下了,還伸手將寢殿的門給關上。
隨著一聲輕輕的關門聲傳來,一時間寢殿裡頭就只剩下了萬歲爺跟趙清暄,這對……恩怨糾葛二十餘年的“父子”。
趙清暄不知道萬歲爺為什麼在這個時候還想見自己,又是這樣獨處,是要跟他說什麼,是想威脅他還是有求於他……
若是威脅,他自是不懼,如今御林軍都在呢,他自然不會忌憚一個將死之人,若是有求於他的話,又會求些什麼?他又會答應嗎?
趙清暄腦中再次紛亂了起來,這時候卻聽著萬歲爺開了口。
“先帝駕崩的時候,我一直守在先帝床前,倒不是我有多孝順,而是我就想著給他添堵,他不是最看重最疼愛長子嗎?不是一門心思為他鋪路搭橋、連我這個親生二兒子都能捨棄嗎?我就是要讓他竹籃打水一場空,就是要讓他連死都不得安生,就是要看著他絕望地閉眼。”
萬歲爺緩聲道,許是想起來當時的場景,萬歲爺還自嘲地牽了牽唇,半晌,又嘆息著道:“都道是一報還一報,如今這報應也應驗到我身上來了。”
趙清暄不知他為什麼要說這些,心情十分複雜,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帶著三分悵然七分戲謔:“這報應也是你自找來的。”
“可不是嗎?”萬歲爺笑著點了點頭,“不過真到了這個時候,我還是想再見你一面,還是有些心裏話想跟你說。”
趙清暄眼皮一陣輕顫,沒有再開口,兀自低著頭,視線卻一點點上移,落在了萬歲爺枯槁的手上,那雙手記憶中不是這樣的,是那樣的強有力,能在奏摺上筆走龍蛇,能在獵場上彎弓射箭,能將他高高拋起又穩穩接住……
那是他父皇的手,溫暖而有力量。
不知不覺,視線就有些模糊了,然後萬歲爺的蒼老的聲音,又傳來:“當初先帝駕崩的時候,我之所以死活都要陪在他身邊,賴著不走,不止是想跟他添堵,還是想從他口中聽到一聲後悔。”
“想聽他跟我說,是他錯了,是他小看忽視了我這個二兒子,原來我也跟大哥一樣……不,甚至是比大哥強太多,更合適他的看重栽培,更適合做這個大夏新君,是他看走了眼,如今他後悔了。”
說到這裏,萬歲爺眼中閃出些許悵然,怔怔地盯著明黃的帳幔,這場景跟當時簡直如出一轍,只不過跪在床前的人變成了趙清暄,而躺在床上等死的人,卻已然成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