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澈之這樣糊塗的人，竟能養出蘇御這樣的好孩子，也是蘇洽之沒想到的。他年歲越大，反倒越覺出了少年時的狹隘，百年世家，不管是本家還是分家，是嫡系還是庶出，其實都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畢竟一筆寫不出兩個蘇字，且嫡系和分家都在九族之列，哪個不肖子弟做出什麼荒唐的大案，他們哪個蘇都逃不脫！

    況且蘇御是他從小看到大的孩子，也不知道是否隔代跨代遺傳了自己身上的刻苦用功，這孩子從小就不吭不響，卻極認真專注，這樣的治學精神，他的學業從小就是蘇家子嗣中最好的。

    高中狀元之後，他勤勉做官，將一方縣城治理得井井有條，蘇洽之冷眼看著，竟比自己幾個孩子都要出色。

    將他過繼到自己的名下，難免有摘桃子的嫌疑，過去蘇洽之只是偶爾想一想，從未曾付諸行動。

    但現在此行必須得快，其實作為蘇氏族長，他已經私下和族中長老提了此事，並且，今早立刻將蘇澈之叫到家裏，嚴厲申斥。

    蘇澈之一開始還狡辯，說不清楚他兄長在說什麼，見蘇洽之震怒，終於不情不願承認了他的荒唐行徑。

    蘇洽之一時老了好幾歲，真不知道該拿自己這把年紀仍舊不肯消停，不能夠當一個合格的老頭頤養天年的弟弟怎麼辦。

    將蘇御的名姓轉到本家，原是今天正在操辦的事情，但蘇洽之願意給年輕孩子尊重，當一切仍舊沒發聲，和顏悅色問他的意見。

    蘇御捂著臉，蹲在地上，他茫然地深吸兩口氣：“我……我還沒想好，伯父，能給我一天時間嗎？”

    蘇洽之點點頭。

    再怎麼鬧，周家也不可能一天之內，就把京兆尹給惹火，如今仍處在鬧事階段，京兆尹避而不見，周家的家主和這一代最出色的大理寺卿周琦都沒有出面，想必是不想他們立刻露臉，讓事情毫無轉圜的空間。

    抬棺鬧事的反倒是周萌的幾個庶兄。

    如果周萌在天有靈，想必會覺得荒謬，她活著時，家中人各個避而不見，把她當瘟疫。她死之後，生前毫無兄妹情分的庶兄們各個淌眼抹淚，跟死了親孃一般，抬著十二擔的長棺往京兆尹衙門鳴冤，如今已經日落西山，他們各個累的筋疲力盡，卻沒有一個人打算離去。

    周琦雖沒有出現，卻一直呆在家裏陪著他母親。

    小溫、夫人已經給哭得暈厥數次，畢竟心裏知道女兒活不久，和親眼看到女兒自縊死去的屍體，對她的刺激是完全不一樣的。

    周琦忙了一天，晚上回家，就見姨母也過來陪母親了，大溫、夫人和小溫、夫人兩個人哭著抱做一團，彼此的眼淚往身上擦，難分彼此。

    聽說她們未出閣的時候，雖一個是庶兄家的嫡女，一個是嫡子家的庶女，但卻感情相當好，有一個時間裏，她們幾乎是同出同入，同息同宿，彼此有說不完的話，甚至上花轎前，還為對方繡了蓋頭的喜帕。

    大溫、夫人見妹妹如此難過，心裏自然不好過，她勸了又勸，見小溫、夫人仍舊是粒米不進，嘴脣乾涸，臉蛋也毫無顏色，心中也難過極了。

    “人死不能復生，你再難過，孩子也回不來了，你……就看開些吧。”

    小溫、夫人陡然從姐姐的懷中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她，一字字說：“姐姐，其實我孩子是你孩子逼死的，不是嗎？”

    大溫、夫人愕然。

    “她一直喜歡你兒子，她生前一直表哥表哥沒個完，是，她是個糊塗孩子，嫁人之後也對蘇御念念不忘，甚至因和劉邵麟感情不佳，一度和我說過，想要和劉邵麟合離，想和表哥再續前緣。我當時竟沒有聽她的！”

    小溫、夫人一邊說，一邊用食指指著大溫、夫人的臉，怨恨從她的臉上流露出來。

    “可蘇御呢，恐怕從沒瞧上過我家孩子，他為何那麼傲呢？我家萌萌不論外貌家世，哪一點配不上他蘇御？”

    “萌萌悄悄去找你兒子，又被他羞辱了一番，你兒子寧可寵愛一個小家小戶的女子，也不肯多看看萌萌，她心裏頭難過，又從小被我們嬌寵慣了，就做了些事情。”

    “難道是什麼大事不成？可你家的蘇御非得把此事鬧上官府，讓京兆尹來判案！京兆尹也是個糊塗的，什麼大事，讓公爵夫人去公堂上公開問話答話？他京兆尹難道是什麼世家出身？不過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聽說當京兆尹之前不過是街頭的一個混混——”

    聽自己母親越說越離譜，周琦重重咳嗽一聲，將手中茶盞往嵌大理石的紫檀桌上一慣！

    小溫、夫人咬住了嘴唇，臉上怨毒：“結果我家萌萌就被你家蘇御害死了，你還來跟我說人死不能復生？是啊，人死不能復生，你家蘇御為何不高抬貴手，饒了他表妹？”

    說到這裏，小溫、夫人蒼白著臉，搖搖欲墜地站起身，冷聲說：“大溫、夫人不想待著了，她想走，送客！”

    這麼多年，大溫、夫人頭一遭從妹妹家狼狽離去，周萌已經出嫁，生是劉國公府的人，死是劉國公府的鬼，因此周家雖陰森淒冷，但並沒有白燈籠白幡等送葬佈置。

    一直伺候著大溫、夫人的婢女小心覷夫人臉色，嘗試安慰：“夫人，姨夫人她不過是……一時憤懣，痰迷心竅，她說的話當不得真的！”

    大溫、夫人苦笑：“我知道。”

    可是小溫、夫人的話，在最悲憤時才最真。

    或許今後她們也不會公開撕破臉，但姐妹情分，怕是盡了。

    她從周家大門出去，想到周萌昨晚曾經派人在這裏徘徊，想求一條生路，想到外甥女就這麼死了，她也掏出帕子拭淚。

    卻見前方小巷子的隱蔽處，長身玉立，站著一個年輕男人。

    大溫、夫人很久沒見過自己的兒子了。

    上一回去他住的衚衕看望他，吃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她便悻悻然離開。此後雖每隔上七八天，就派婢女去看看蘇御，有什麼需要添置的東西給他置辦了。

    她本性怯懦，連兒子給她軟釘子都受不住。

    見兒子出現，她喜出望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