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6章 真的國士
想不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又是一回事。
銀子人人想要,但這涉及到海禁的問題,也就是“祖制”的問題。
這就不是小問題。
從太祖禁海到成祖開海、下西洋、再之後又斷絕了海路。
似乎自文皇帝之後,大明的海政便又回到了太祖高皇帝的既定老路上。
但朝廷圍繞著開海還是禁絕的爭議,從宣宗開始,一直到現在的成化朝,從未休止。
每隔數年,成祖皇帝時鄭和七下西洋的輝煌記憶便會被人舊事重提。
一般來說,南人贊同開海運的居多,北人認為當禁海運的居多。
另外,大部份沿海籍官員,不論南北,大多也是贊成開海運的。
但朝廷迫於北虜之患,國防重點和大部份國庫都要被迫投入到邊鎮之中。
若是扶持海運,勢必要削減北邊抵禦邊患的開支,這又是大部份武將勳貴和文官們集體不能同意的。
於是圍繞著海禁之策,朝廷上下便搖唇鼓舌,爭得口水紛飛。
三閣老裡,萬首輔和劉次輔都是不支援開海禁的。
萬首輔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現在這樣就挺好,何苦為自己招惹麻煩。
劉次輔反對開海運則是因為他堅定地維護“祖制”。
劉吉劉棉花閣老身兼著禮部尚書,他是無可無不可的,風吹向哪邊便朝哪邊倒。
其他五尚書裡支援海禁的卻是佔了多數。
兵部尚書項忠是最堅定的開海派,這與他本是浙江人,明白海運的巨利以及沿海倭寇成因有關。
戶部尚書揚鼎也是開海派,他就是很單純地想著戶部能多一份收入,海運,可是巨利。
吏部尚書尹旻,山東人,與萬首輔是老鄉,同樣不贊同開海運。
工部尚書張文質,直隸昌黎人,即後來的秦皇島人,自然是開海派的中堅力量。
刑部尚書林聰,福建寧德七都人,也是開海派的重要人物,且此老曾在代宗廢太子,即廢除現在成化皇帝的太子名份時作仗馬之言,眾臣唯唯,獨其矯矯,很受成化皇帝器重。
傳閱完奏摺之後,眾人低頭沉思。
劉次輔深深的著著懷恩公公,很是認真的問道。
“請問公公,這銀山的訊息,從何而來?”
懷恩公公回答道:“雖是出自書生之手,但應該同出於海商。”
居然……是海商……
成化皇帝只一聽,面色便微微一變。
“海商……”劉次輔冷笑。
大明只有朝貢形式的海外貿易,是禁絕私人與海外通商的。
所謂的海商,大家都心知肚明,販私商人。
這是不是說明這書生是和私販商人有勾搭呢?
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這份材料的正義性立即就大打折扣。
既然是不義的東西,依其法而行,豈非是不義之舉?
劉次輔的一句話就為這事定了性。
兵部尚書項忠眉毛一挑道:
“劉大人,兵家用間,乃尋常事耳,與海商無關,只與國家利弊有關。”
眾人也覺得,劉次輔未免扯歪了,在如此國家大事面前,什麼海商其實半點都不重要。
“非也,我太祖高皇帝明令‘禁海’,又將倭國定為‘不徵之國’,豈是無因?”劉次輔侃侃而談,目光炯炯地盯著項忠道:
“莫非項大人自以為比太祖他老家更有遠見卓識乎?”
太祖偉岸的光輝形象是誰都繞不過去的巍峨高山。
這是政治正確。
以往在朝廷上爭論海運的時候,此言一出,誰也爭鋒,任誰都要啞火。
此時,項忠當然也不敢硬頂,張了張口,項忠謙虛地道:
“下官沐浴在太祖他老人家光輝之下,與有榮焉,然下官委實不知次輔大人所說之因,還請賜教?”
劉次輔微微一笑,想難我,可笑!劉次輔在這方面是不虛的,當即便道:
“太祖高皇帝明令於皇明祖訓:四方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給,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不自揣量,來撓我邊,則彼為不詳。而我興兵輕犯,亦不詳也。吾恐後世子孫倚中國富強,貪一時之功,無故興兵,致傷人命,切記不可。”
萬首輔雖然與劉次輔不對付,但對於劉次輔的學問也是沒法不服。
浩如煙海的皇明祖訓也能信手拈來,這份博聞強記,不愧是帝師。
然而這不算完。
劉次輔背完這一段之後,懇切地朝著成化皇帝拱手道:
“陛下自問比之太祖太宗如何?”
眾人一驚,這劉次輔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啊,直接就將軍!
這話,放在別的臣子身上是不敢說的。
可誰讓劉次輔是帝師呢,成化皇帝也要叫他一聲“劉先生”。
當然,成化皇帝現在對劉先生相當不滿。
你……用不著說得這麼直白吧?
朕若有祖宗之英明神武,早把你們這些傢伙拖出去各打五十大板!
“朕不如也。”成化皇帝老實承認。
“敢問陛下之臣子中有如中山王,誠意伯一流人物乎?”
靠,朕若是有徐達劉伯溫這些臣子,早就橫掃漠北了,還坐在這裏跟你們嘰嘰歪歪。
成化皇帝掃了一眼萬安和六尚書,人人避開眼神,低眉順眼,全都是歪瓜裂棗。
“大不如也!”成化皇帝回答得憋屈,也有些恨鐵不成鋼。
事實上劉次輔一竹竿打翻一船人,人人憋屈,偏偏這話又十分在理,反駁不得。
劉次輔兩手一攤道:“既如此,何必談滅國之事。”
言下之意很明確,太祖他老人家都做不到的事,你就不要妄想了。
一頓操作猛如虎,竟是無差別轟擊,人人內傷。
彷彿一盆冷水從頭淋下,成化皇帝失望無比。
成化皇帝看向萬首輔。
萬首輔躬身道:“劉大人不愧是老成謀國,臣附議。”
劉棉花連忙跟上:“臣亦附議。”
成化皇帝只能再次看向項忠。
項忠,你不是很能打的嗎?現在怎地啞火了?
當年從韃子手下逃脫,狂奔七天七夜的精神哪裏去了?
項忠羞愧地低下頭。
他也想有所作為,但這一次劉次輔的攻勢實在太過犀利,實在沒有還手之力。
“臣,附議。”
成化皇帝又看向刑部尚書林聰,你不是一向忠君愛君的嗎?
當年眾臣在代宗的霪威之下唯唯諾諾,唯獨你一人敢仗義執言,勇氣呢?
林聰不敢看成化皇帝的眼神。
不是臣不想救駕,實在是敵人太狡猾。
“臣,附議。”
成化皇帝陰沉著臉逐一掃了一遍,看來是沒指望了。
可是當他掃過懷恩臉上的時候,發現懷恩公公忽然微微搖了搖頭。
如果說這世上除了萬貴妃成化皇帝還能信任誰,那無疑就只有懷恩了。
深吸了一口氣,成化皇帝淡淡地道:
“既然眾卿亦無話可說,此事便作罷吧,大家散了,各安其位吧!”
說完之後,成化皇帝已是話不想多說一句,轉身入了殿內。
眾人垂頭喪氣地散去。
劉次輔自覺制止了一場國家濫用國力的悲劇,高昂著頭走了。
經此一事,想必自己在朝廷中的名聲要大大的轉正了吧?
力壓奸相,苦諫君王,實乃清流領袖纔有之氣質,距離首輔之位又近了一步吧?
懷恩公公亦步亦趨地跟著成化皇帝進了內殿。
成化皇帝盯著懷恩道:“適才你為何不說話?”
懷恩道:
“陛下,海運之爭非今日而始,外臣相互攻訐,難以成事,微臣有兩策,可先行而後效。”
成化皇帝轉怒為喜,點頭道:
“不錯,這些人喋喋不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愛卿有何良策?”
懷恩公公道:
“既然是秘策,咱們不妨讓下面人秘密在小範圍內試試效果,恰好汪直就在江南,不如便讓他先試試,看看效果如何,若是見到了成效,再推廣不遲。
另外,咱們只是看了一篇策論就貿然下達國策,確實有些不夠慎重,所以臣纔沒有反對劉先生的話。
因而微臣想,咱們何不將獻策之人召來,將一整套‘經濟戰’弄清楚,也好清楚利弊,這才能說服朝臣們啊。”
成化皇帝重重點頭道:
“還是愛卿是真心爲了朕,爲了這個國家著想啊!不象有些人,口口聲聲祖宗之法,為國為民,實則心思還是放在了名利上。”
懷恩沒有接話,而是問道:
“臣可不可以拆開糊名,看看到底是何人獻此奇策?”
我……去,搞了半天,大家都還不知道作者是誰。
成化皇帝拍了拍額頭,自嘲地一笑道:
“善戰者無赫赫之名,朕倒是疏忽了,快快,拆開了看看,朕亦好奇得緊。”
懷恩動手拆開,頓時一怔。
是他?
這傢伙竟是無處不在。
成化皇帝一看,也是一怔。
是他?
這個名字,這幾個月出現的頻率實在是很頻繁。
江南發生的大事都有他的身影。
這次也不例外。
對了,這書生還欠朕一首詩,忘不了!
國家就是缺這樣能做事又有辦法之人啊!
“此乃真的國士也!”
從這天起,成化皇帝的屏風上,多了一個名字。
方唐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