硃紅宮牆，幾枝枯丫，點綴幾片蒙著煙塵的銀杏。

    焦土廢瓦，幾盞宮燈，點亮曾經奢華壯麗的痕跡。

    更深露重，夜半時分，一縷黃袍若隱若現。

    七日前從親叔叔手中搶回天下的永安帝，又來了。

    來月瑤殿，來這座為月貴妃而建、被月貴妃所毀的月瑤殿。

    “唉，皇上真是個痴情人啊，那場大火之後，連著七天都來這祭奠月貴妃呢。”

    幾個奉命守在月瑤殿外的小宮女們，閒來無事唸叨了起來。

    七日前，這皇宮的主人還是十五年前謀朝篡位的謝侯，沒曾想，十五年前的漏網之魚、正統太子謝知非拿著先皇遺詔，領著一萬精兵，勢如破竹地直接殺進了京城。

    只不過比起這嚴肅又禁忌的話題，大家更喜歡帶點紅粉色的八卦。

    比如……謝知非提前起事的源頭，那位被老皇帝謝侯看上的二八佳人安彌月、月貴妃。

    安彌月是江南商賈之女，十五年前，謝知非從謝侯手中逃脫，在陳道的安排下，成爲了安家替安彌月擋煞的小廝。

    兩人青梅竹馬，感情深厚。

    誰知謝侯下江南，看上了安彌月，當即封了“月貴妃”的名號，在後宮大肆鋪張地建了個月瑤殿，然後把人接近皇宮，擇日完婚。

    也因為謝侯的色慾薰心，所以謝知非才會來得這麼突然、殺得這麼猛。在安彌月和謝侯成婚的當日，直接殺到謝侯的面前。

    謝侯慌了，把安彌月囚禁在月瑤殿，並以此威脅謝知非，要求他繳械投降。

    只可惜，謝侯低估了安彌月的決心。

    在謝侯和謝知非談判的同時，安彌月一把火燒掉了月瑤殿，徹底斷了謝侯的僥倖。

    “月貴妃傲骨錚錚、深明大義，確實值得皇上如此厚待啊。”

    小宮女們有幸見過月貴妃一眼，那確實是個絕代佳人，不僅長得美，性子也是真的烈。

    “唉……”

    一想到那絕代佳人不過二八年華，便以這樣一種決絕的方式和世界告別，幾個小宮女的心情都不由地沮喪了起來。

    “不過……皇上怎麼每次都大晚上的來月瑤殿祭奠月貴妃啊？這月瑤殿自從七日前的那場火之後，就變得特別詭異了，每次我路過這，都感覺陰風陣陣的，瘮的慌。”

    其中一個小宮婢雙手摩擦著自己的手臂，略帶害怕地說道。

    “笨蛋，因為只有晚上鬼才能出來啊，今天還是月貴妃的頭七，皇上肯定是想見月貴妃最後一面吧……你們想啊，七天前，皇上滅了謝侯，趕到月瑤殿的時候，月貴妃連屍首都燒得一乾二淨了。”

    “唉，聽說當時皇上站在廢墟前，整個人像是抽了魂兒的枯杆似的，特別悲慼呢。”

    此話一出，幾個宮婢又一次被永安帝的深情所感，紛紛發出嘆息聲。

    “大膽宮婢，竟敢在此處嚼舌根！”

    太監總管陳道從陰影裡走出來，臉上掛著少有的嚴肅神態，嚇得幾個小宮婢渾身顫抖，一個個地立在宮牆前，頭也不敢抬。

    “道……道公公。”

    陳道是先帝、謝知非父皇謝西的心腹太監，也是他從十五年前的宮變中救出了年僅五歲的太子，這次謝知非回來，這位恩臣自然也恢復了往日的尊貴。

    “在後宮亂嚼皇上的舌根，我看你們是皮癢癢了，都自己去慎刑司找嬤嬤領板子，以後若是再犯，就讓你們給月貴妃陪葬。”

    陳道話說完，那幾個小宮婢就嚇得跪在地上連連磕頭謝陳道的不殺之恩，然後才哭慼慼地離開，準備去慎刑司挨板子。

    謝知非坐上皇位已經是第七天，朝堂上的他足夠出色，不用一日便壓住了那幫朝臣，可一從龍椅上下來，精神就蔫蔫的。

    謝侯的那些個三千佳麗賜死的賜死，遣送出宮的出宮，這偌大的後宮頓時就冷清了起來。

    倒是幾個伺候的宮婢，瞧著這新皇帝長得又俊又溫雅，膽子越發地大了。

    這不，陳道剛剛還在慎刑司裡處置了一個自動獻身睡龍床的丫鬟。

    處理完那個丫鬟，陳道準備過來接皇帝，結果就又聽到了幾個小宮婢在嚼舌根。

    陳道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頭疼欲裂：十五年前，帶著謝知非去江南設局騙安家收留謝知非這步棋，他到底有沒有走錯啊。

    安彌月的一把火，燒得是義無反顧，留下來的殘局卻足夠陳道頭疼的了。

    宮婢們被陳道打發走了，他嘆了口氣，還是走進了月瑤殿，找到那抹黃袍所在之處。

    明晃晃的身影縮成一團，那頂尊貴無比的皇冠，被摘下擱在一邊，像是個沒人要的玩具似的，略顯委屈。

    黑髮如墨，灑滿肩頭的謝知非蹲在廢墟之間。

    繡著龍紋的衣袖被她捲起，白日裏在朝堂上擲地有聲的永安帝，略顯寂寥地蹲在焦土上，撥著那些黑乎乎分辨不出原型的東西，像是在找什麼東西，又像是無意義地亂撥。

    初冬的晚風夾雜著刺骨的寒意，落在那節潔白如玉的手臂上，像是刮肉的刀子，只不過當事人卻毫無知覺。

    陳道嘆了口氣，站到謝知非身後，朝他俯首一拜，道：“陛下，更深露重，不妨早點回宮歇息吧。”

    手上的動作頓住，謝知非轉過身來，朝著陳道微微一笑，可那笑臉上卻掛滿了淚痕：“是老道叔啊，真是不甘心啊，頭七的日子，他都不來見我誒。”

    謝知非，或者說真正的安彌月，摘掉了皇冠，卸去了雌雄莫辨的妝容，傾瀉了長髮，露出了些許的頹敗之色。

    清冷的月光，摻雜著宮燈的暖色，打在安彌月佈滿淚痕的臉上，悽美得驚心動魄。

    謝侯遊江南，看上的是安彌月，帶走的卻是扮作她的謝知非。

    而她……被謝知非打暈了送到陳道那，代替他起了事，殺進京城。

    謝知非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包括她的結局，他的選擇，沒有經過她的同意，替她安排好了一切。

    陳道的眼眶微紅，卻忍住了眼淚，走到邊上，撿起被謝知非摘下的皇冠，輕輕拍了拍，吹了吹上面的煙塵，這才跪在地上，將皇冠雙手高舉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