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對不起蘭香，你知道的，我有多想要凝香淚，就算是你，也不能阻我。”女子哭著說。

    “嫚夭。”蘭香低低地喚著她的名字，聲音喑啞，他從袖中掏出一塊絲帕，耐心地替她擦著眼淚，“如果，我死在你前頭，你還會那麼執著地想要凝香淚嗎？”

    蘭香一下子愣住了。

    半晌，她纔回過神，厲聲道：“胡說，你胡說，你是妖，我是人，你怎麼會死在我前頭？”

    “如你所料。”蘭香將手一攤，無奈地嘆息，“十年前那場圍捕，我身受重傷，至今都未能復原，昨天，我又差點……我撐著一口氣，不過是想再見你一面。”

    “怎麼會這樣？”嫚夭死命地搖頭，不願相信，“你騙我，你一定是在騙我，你那麼喜歡說謊，你就是想讓我對凝香淚死心，纔想出了這套說辭是不是？”

    “我沒有必要騙你。”蘭香微微扯開衣領，露出身上縱橫交錯的傷痕，有十年前留下的，也有昨天的新傷，有的只剩淺粉色的印痕，有的已經結痂，而有的還在往外滲血，他拉過嫚夭的手，落在那些傷痕上，用力地按了下去。

    他痛得悶哼了一聲。

    “你瘋了嗎？”嫚夭猛地抽手，指尖沾上了蘭香粘膩滾燙的熱血，而她的手卻迅速地涼了下去，連同她整個身軀，“你這個瘋子，瘋子！”

    她終於忍不住蹲下身，掩面，失聲痛哭了起來。

    蘭香嘆息，將她拉起來攬入懷中，任憑她的眼淚一滴滴地落在自己的肩上，洇溼了一大片，他無聲地擁緊她，心痛如絞。

    “再陪陪我好嗎，最後的日子，我希望你能陪著我。”他的聲音顫抖得厲害，“什麼凝香淚，什麼長生，我們都不想了好麼？”

    “那你昨天還對我態度那麼差。”

    “我怕她傷害你，她是神女。”蘭香低聲地解釋著，“你剛剛也看到了，神的力量有多麼可怕，若非我早已設下陣法，只怕今日我們都逃不出來。”

    “想你來，又怕你不來，可你真的來了，我又盼著你離開。也許……當年我們分開，確實是個不錯的選擇，你是人，應該也找個人族繁衍生息，我們本非同類，倒連累你遭受這許多。”

    他一字一句地訴說著自己的情意，矛盾而痛苦。

    “胡說，你胡說！我做的這一切都是我自願的，我的人生，用不著你來為我安排！”

    嫚夭掙扎著從他懷裏出來，激動地大叫。

    “還是這個暴脾氣……以後我不在了，要好好照顧自己呀……”蘭香絲毫沒有受嫚夭情緒的影響，他總是這樣的溫柔，這樣的篤定，這樣的處處為她著想。

    “我不會讓你死的！”嫚夭抽出長劍，眼神狠厲，“不管是爲了你，還是爲了我自己，我都將繼續尋找凝香淚，只有它能治好你的傷。我這就去殺了她，搶回凝香淚！”

    “她是神，你是人，你如何殺得了她？”蘭香連忙按住了她，“你冷靜一點。”

    “我不想你死，不想你死……嗚嗚嗚……”嫚夭腦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對於死亡和離別的恐懼，她抱住蘭香，哭得聲嘶力竭，“那我就去求她，求她救你，她剛纔不就出手救你了嗎？她要怎樣也好，要金銀財寶也好，要我的命也好，我都可以給她，只要她能救你！”

    “別再傷害自己了，生死有命，我壽數已盡，即便她是神女，也救不了我的命，何必強求？”他心疼地撫摸著她的長髮，“快別哭了，眼睛都哭腫了，我想看看，你笑的樣子。”

    嫚夭聽話地擦擦眼淚，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蘭香凝視著她的笑容，有些失神，十年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眼即逝，他心愛的姑娘卻笑容一如往昔，和十年前初見時的那一幕完全重合在了一起。

    “你還是那麼美麗，而我卻憔悴如斯……”他喃喃地說道。

    “胡說，我都老了。”嫚夭抬手摸著自己的眼尾，那裏已經有了淺淺的紋路，那是歲月對她無情的饋贈，也正是因為對衰老和死亡的恐懼，才讓她這麼執著於尋找凝香淚。

    聽到這裏，息華挑了挑眉，鬆開了一直緊握著的拳頭，轉身離開。

    他對於人族抑或妖族的恩恩怨怨無甚興趣，重點是，他已經聽到了他想知道的訊息，那個人族女子說“尋找”，既然是尋找，那麼就意味著，她的手中並沒有凝香淚。

    既如此，他就不必再費事追尋下去了，如果硬要說還有一個謎團未解的話，那就是思嫚香鋪中那種散發著凝香淚氣味的香粉，但息華對於這個問題的真相也並沒有什麼求知慾。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此刻深陷在深山之中的那個小水神身上。

    漓若也果真不負眾望地，在黑暗中越走越遠，越走越深。

    快走到山中心了吧，還是已經快要從山的另一頭穿出來了呢？黑暗裡，她沒有了時間的概念，也沒有了距離的概念，好像除了走下去之外，她小小的腦瓜裡已經容不下別的念頭了。

    可是此刻的她卻已經精疲力盡了，從來沒有走過這麼漫長的路，也從來沒有獨自、孤獨地行走在黑暗裡這麼久，身下腳步沉重地好似灌了鉛，連抬起來都覺得費力。

    剛纔那一招冰雪封天也好似耗盡了她全部靈力，騰雲？好像是件非常遙遠的事情了。

    是神又怎麼樣，會術法又怎麼樣？她好像還是那尾在灕水河邊弱小又無知的小小人魚，凡事有成元，她什麼也不用想，什麼也做不成。

    她抬眼，望了望眼前依舊濃重的黑暗，似乎連凝香淚的光芒都黯淡了下去。

    如果她在這裏倒下，是不是就會這樣死去？誰也不會知道，曾經有個小水神，被一個妖族的陣法困死在了大山之中。

    她想起漓君，這位曾經偉大的天地水神，爲了引導水脈流轉，消弭災禍，而耗盡了自己最後一絲靈力，消散在了天地間，也許這世間所有生靈，只有在欣賞天邊晚霞的時候，纔會偶然想起這位水神。

    而自己呢，死後也會身歸彩雲嗎？

    以這樣屈辱的方式死去？

    連變成彩雲，都覺得是玷汙了彩雲的聖潔。

    不！

    她不要這樣死去！

    她還沒有找到成元，還沒有湊齊凝香淚，還沒有成為一個合格的天地水神，怎麼可以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就死在這裏！

    摸索著在地上坐下來，硬撐著一口氣，她盤好腿，閉上眼睛，伸出了右手，回憶著那日給自己療傷時的情景。

    只要這空氣裡哪怕有一滴水，那麼她就不會就此消亡！

    被煉獄火海燒灼過的空間異常的乾燥，但還是有些微的水滴開始在她指尖凝聚，為她帶來珍貴的清涼和溼潤。

    她集中注意力，慢慢地感受著自己越來越輕，越來越輕，好像已經與那些水滴融合在了一起，與它們交換著彼此，神識從肉身中脫離而出，從此肉身不復存在。

    從息華的角度看來，那裏只剩下一團朦朧的水汽，漓若的五官和四肢都湮滅在了空中。

    融散重生！

    這是他第二次看到漓若發動這個術法，這個只有修煉到頂層、對水靈感知和操縱能力登峯造極的天地水神纔會的術法，居然被這個連翻看卷軸後面部分資格都沒有的小水神，無師自通地學會了。

    這大約就是天地水神的命運吧！

    生來強大，生來便要揹負許多。

    息華的手再次無聲地攥緊。

    而他已經先漓若一步看到，在漓若身前不到百米的地方，空間已經慢慢開闊起來，上有琉璃穹頂五彩壁畫，四周有五色石鑲嵌，長明燈徹夜不熄。

    縱橫不知道幾何的廣闊空間裡，整整齊齊地排布著一座座小丘，小丘上面都插著牌子，上書“麝族第幾世孫”以及他們各自的名字。

    陰風陣陣，明暗閃爍，山壁上還長長地垂下來鮮紅色的長絛，無聲地撫摸過每一塊牌子，寂靜中，彷彿能聽見有誰在哭泣。

    埋骨地。

    這一句，蘭香沒有撒謊。

    這個森林便是麝族曾經世代生存的地方，麝族被人族幾乎屠殺殆盡之後，便在大山深處鑿出了這麼一個空間，用來充作他們最後的歸宿。

    連息華，都被眼前這一幕壯觀的景象震撼得一時忘記了呼吸。

    水靈無聲地四散漂浮，散發著盈盈光華，慢慢地重新凝聚成實體，手、腳、頭、四肢、軀幹……墨色的長髮披散一直到腳踝，纖腰不盈一握，她的面板如玉般光華，如水般明澈，她的身姿曼妙靈動，她的眸光明亮動人。

    漓若甚至覺得，她好像比以前更美麗，也更輕盈了，她的視野比以前更寬廣，靈力流轉比以前更順暢，她的力量比以前更強大。

    她好似感覺不到四周空氣裡的燠熱，也感覺不到大地燒灼過後難聞的焦味，她一眼就看到了百米開外，那隻靜靜地蟄伏在黑暗裡的巨獸——埋骨地。

    “怎麼、怎麼會這樣？”她失控地衝了過去，想要看個仔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