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界，夜，銀河邊。

    “來，喝點。”白髮男子自顧自地倒了兩個杯子，將一杯遞到息華面前。

    “我不喝酒。”息華厭惡地瞥了那杯澄黃的酒液一眼。

    “知道，息華聖君不喜飲酒，可是，子瑜還是可以喝的嘛。”白髮男子溫和地笑道，眉目清朗，額間一個六芒星印記，正是司曜星君。神界之中，敢這麼和聖君說話的，也獨他一個了。

    息華無奈，舉杯抿了一小口，遙遠而熟悉的味道直灌入喉，他下意識地道:“你這好酒的脾氣，下次得讓漓若同你較量一二。”

    話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了，怎麼會突然想起她呢？

    漓、若，原來這兩個字從嘴裏吐出來，是這麼美妙而動聽的音符。

    司曜笑得一臉的高深莫測，也不接話，只兀自將杯中美酒飲盡，再滿上。

    神界都知道，息華聖君不喜歡他們討論他的私事。

    可是酒過三巡，醉意入腦，司曜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問了一句:“後悔嗎？”

    後悔什麼？

    後悔這麼多年的辛苦謀劃，還是後悔牽動了棋盤上的棋子？

    “後悔，那是人類纔有的東西。”

    息華想也不想地說道，說著將酒杯往桌上一丟，起身揚長而去。

    踏著璀璨星河，吹著無邊冷風，息華卻覺得自己有些醉了，腦袋暈乎乎的，腳下輕飄飄的，身體倒是還算能動，熟門熟路地向着弒神山行去。

    誰也不知道，嘴上說著吸靈危險重重、不許成元靠近的息華聖君，三年裏卻假公濟私，腳步無數次踏足這座可怕的牢獄，剛猛凌厲的氣息幾乎遍佈弒神柱內的每一個角落。

    原因嘛，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漓若太弱了，怕出什麼岔子，需要一個護法。

    漓若倒也是好性子，一反常態地沒有和他吵嚷，反而真的認認真真地關起了緊閉，潛心吸納那些弒神柱上空縈繞不去的殘靈。

    眼看三年之期只剩下一個月了，他們都暗地裏鬆了一口氣，只等著成功之日的到來。

    “息華！”一踏入弒神柱的界，漓若就起身，笑著迎了上來，卻在聞到息華身上濃烈的酒味之後，臉色驟然大變，“你喝酒了？”

    息華連反應都比平時慢了一拍，晃悠悠地在她面前站定，一臉嚴肅地說道：“一點點。”

    “你之前還和我說酒不是什麼好東西，現在卻揹着我偷偷去喝酒，說，你是見哪路神仙去了，她有我好看嗎，有我聰明嗎，有我……”漓若就勢大肆做起文章。

    瞧見息華冷冷瞥過來的眼神，她纔不甘不願地閉了嘴。

    “是司曜。”

    “誒？”

    “漂亮……不好說，聰明……是比不上。”息華言語中一如既往的嫌棄之色。

    看來喝得還不夠醉。漓若暗想。

    “找我來幹嘛？”她沒好氣地說道。

    “查驗……成果。”息華的舌頭似乎有些大了，短短四個字都說得不太利索。

    “你自己不會看嗎？”漓若指了指上空，那些曾經四處亂竄、吱哇亂叫的殘靈，如今已經乾乾淨淨，重新露出後面湛藍的天空。

    距離息華定的期限還有一個月，她這算是超額完成任務了吧？

    息華艱難地抬頭仰望天空，眼神迷離，半晌才吐出一句：“不錯。”

    由著漓若在那歡呼雀躍，他兀自靠著弒神柱坐了下來，只覺得頭暈腦脹，只好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腦袋，身體也較平時痠軟了點。

    怎麼今日這酒後勁這麼大，莫不是司曜在裡面下藥了？息華越想越不對，越發覺得司曜剛纔遞酒杯時的表情像是不懷好意。

    漓若倒也從來沒見過他喝醉的樣子，好奇地湊上前來檢視，伸出一隻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息華？這是幾？”

    息華略有些粗魯地將她的手一把揮開，嘴裏含糊地說了句什麼，漓若的小臉在他眼中慢慢地變成了兩個。

    “息華？”見息華慢慢地沒了聲息，漓若的膽子也大了起來，她湊在息華的耳邊，神神秘秘地問道，“你說，是聖大，還是神大？”

    息華皺緊了眉頭，努力撐起精神回答她的問題：“自然是聖……”

    “那，他們都叫你聖君，你與神君相比，誰大？”

    息華好像並沒有意識到她說了怎麼樣大逆不道的話，又回答道：“輪年歲，是他大些，論靈力，應當是我……”

    “哈，原來你比他厲害，那你為何……”

    “為何不殺了神君自己上位？”息華好像比她更不怕死，接下了她的話頭，“既已是聖，又怎會在意神君之位？”

    漓若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哦。”

    “聖君之位，乃是嘉獎我退敵之功，他原是想讓位於我，卻被我拒絕，纔想了這麼個折中之計。其實聖君神君無甚大傷，神君立身以德，我立身以戰，我們都是爲了神界，本不必計較身份名位。”

    “以德？”漓若嗤笑了一聲。連酒醉後，都還滿嘴這些冠冕堂皇的話，堂堂聖君，說話做事還真是滴水不漏啊……

    “誰與你說的這些？”息華好像清醒了一些，終於反應過來漓若到底在問什麼，他撐著弒神柱直了直身子，努力讓自己坐得舒服些，口氣卻慢慢地冷淡了下來。

    他確信三年內，除了他，誰也沒有踏足過這裏，但是以漓若的心性，也是不可能想出這種問題的。

    漓若心虛地縮了縮，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是我問的，你喝醉了幻聽了！”

    “漓若。”息華沉聲叫她的名字，漆黑得望不見底的眼珠緊盯著她，“莫非你還想再被關三年？”

    說著，他像是不經意地朝著一個方向瞥了一眼，那裏有一條尾巴嗖地掠過，快速地消失了。

    漓若慌了，朝前走了一步擋住他的視線：“是我問的又怎麼樣，長日無聊我瞎琢磨些東西也不行嗎？”

    “喜歡思考是好事，但就怕自作聰明，反被利用。”息華一撐地面站了起來，高大的身影在漓若面前形成一座沉默的牆。

    正當漓若還想反駁什麼的時候，息華忽然身子一晃，重新倒了下去。

    “息華？息華？”漓若嚇了一跳，伸手去拽他的衣袖，見沒反應，又去扯臉，但直到她在他的臉上掐出了一個愛心，都沒見他有任何反應。

    好像真的睡著了？

    這個傢伙……漓若又好氣又好笑，將他蜷曲的身軀放平在地上，讓他可以睡得舒服一些。

    “蠢貨！”還沒等她起身，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暴怒的詈罵，冰蛇竄了出來，用尾巴狠狠地甩了她一下，“你同他說這些做什麼！”

    漓若閃身躲過，但是裙子上依然捱了一下，她好脾氣地用靈力將它修補好，笑道：“是啊，我是蠢貨，我什麼也不懂，稀裏糊塗地被捲進這些事情裡來，誰也沒有問過我願不願意，他們、包括你，都只想利用我，擺佈我。”

    “可我……又憑什麼要讓你們如願？你們又怎知……我不是在利用你們呢？”

    漓若站直了身子，口氣已經與方纔大不相同，身上的氣勢一下子凌厲得可怕。

    冰蛇驚懼地後退了一步。

    三年時間，已經足夠讓她脫胎換骨，即便像他這樣日日與她相處，也驚訝於她此刻的變化——不光是靈力的成長，也包括了性情的變化——她不再是那個可以任他擺佈的小女孩了。

    漓若昂起了她驕傲的頭顱，三年之期已近，她即將走出弒神山，就像是猛虎掙脫牢籠、囚鳥飛出叢林，人界有句話叫做“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說的不就是她嗎？

    到那時，神界必將因為她的出現，而掀起一場驚濤駭浪。

    她從得知自己的身份、踏足神界那一日開始，就一直期盼著這一刻的到來。她是水神，天地水神，天地間最高貴最聖潔的神祇。

    掌心的靈力在緩慢地流轉，順從她的心意而變化，那些不甘心、悲憤的、含冤的殘靈，此刻充盈著她的體內，讓她得到了從未有過的力量，那是屬於強者的姿態。

    她痴痴地看向身旁沉睡著的聖君息華，在她的身邊，他睡的是那樣的安詳，眉頭是鬆開的，身體是舒展的，彷彿煩惱都一下子遠離了。

    從前一直都是息華護著她，如今也是時候反過來，讓她護著息華了。

    “我可從來沒有傷害過你，嚴格來說我還救過你。”冰蛇神情有些慌亂，一時竟琢磨不透她的心思。

    “是啊，所以我也沒有動你。”漓若作勢嘆了口氣，冷冷地說道，“但是我警告你，安分一些，不要惹我。要不然……後果自負。”

    她學息華的口吻倒是學得十成十。

    冰蛇有些猶疑地看了她一會兒，忽地一甩尾巴消失不見了。

    漓若哼了一聲，不再理會它，只蹲下身子來，專心地盯著息華的睡顏。息華眉目沉靜，呼吸綿長，讓她躁動的心也逐漸平靜了下來。

    月明星稀，長夜無邊，半晌後，她在他身邊也躺了下來，悄悄地環抱住了他的胳膊，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也安靜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