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二章 兔子所含的哲理
站在山尖上看,遠處的雪已經化了。
油亮的獸皮包裹著雪白的肉體,清冷的山風把人的面頰染紅。山林盡頭的岩石下,窈窕的身影緩緩坐在陽光下,宛如山裏修行初為成人的生靈。
大抵是這風也迫不及待地要欣賞美人,於是胡亂地將頭髮捲起來,晨間才挽的髮髻,不多時就吹散了。
不遠處的馬匹甩了甩頭,雲錦書提住韁繩掛在樹杈上,下馬慢悠悠地走上去。
那邊坐下的人也背對著他說話了:“金子,幫我梳頭。”
金子靠近些,粗糙的雙手捧起緞子似的長髮。
雲錦書已經悄然來到初月晚背後,給了金子一個眼神。
初月晚沒有發覺,還在低頭看懷裏的東西,背後披散的頭髮被重新束起來,她撫了撫鬢邊,想看看有沒有碎髮,卻不小心碰到了一隻手。
“呀。”初月晚發覺這不是金子的手。
“是我。”身後傳來令她安心的嗓音。
初月晚忙回頭,雲錦書的目光脈脈含情,攥著她的那隻小手坐在她身旁。
“怎麼侯爺不在營中理事,擅自跑出來了?”初月晚故意拿著腔調。
“想來這侯爺不是什麼正經的侯爺。”雲錦書順著她的話說。
“好巧,這夫人也不是正經夫人。”初月晚笑道。
她懷裏的東西動了動,張開手臂一看,原來是一隻野兔。
白白的毛,像個雪團。一條腿不自然地支著,是受了傷。
雲錦書看到兔子,不禁好奇起來:“這是要養的,還是要吃的。”
初月晚雙手捧著兔子,並不覺得他的問話有什麼冒犯。
事實上,這個問題她也在想。
畢竟最近很多吃食都要靠打獵,野兔也是吃過的,而且還蠻好吃。
但是活生生的時候,看著卻很可疼。
她像是忽然悟出來什麼,笑著說:“小舅舅覺得,是吃了好,還是養著好,亦或是放了好?”
雲錦書很懂她:“這是辯經的時候到了。”
“就辯一辯嘛。我這次來真頌,不就是爲了神神鬼鬼那點事,不說些哲理怎麼算大皋的國師呢?”
“國師出的題,自然要答,對與錯都要答。”
雲錦書揉了揉兔子,道:“對於這兔子而言,是養著最好。吃了,便是死,生靈本能地畏懼死亡,抗拒危險,所以兔子定是不想死的。若是放了,雖看起來好像自由自在,它的傷勢卻無法讓其生存,反而會很快悲慘死去。留下收養,為人寵物,看似沒有尊嚴,兔子卻是不需要尊嚴的,只要溫飽便足矣。”
初月晚若有所思,靜默片刻,道:“小舅舅說得對,若是兔子,只要活著,溫飽滿足便是好的。”
“晚晚如何想?”
“我……我想養的,不過和小舅舅想得略有些不同。”
“有何不同?”
“我想養,並非是作為兔子為它而好,而是作為人的私慾。”
初月晚撫著兔子柔軟的皮毛,娓娓道來:“食用的兔肉,與飼育的寵物之間本質並沒有區別,只是由於人的私心,擇取過來而產生了分別。人這樣做,許是因為善念,許是因為喜愛,許是因為靈光一閃。便可決定生殺予奪。”
野兔安安靜靜趴在她的膝上,似乎感受到了來自不可掌控的命運的壓力。
“所以對人而言,吃、養、放,是非常相似的,都是一念之差。”初月晚說,“在兔子的世界裏,人就是神。”
“所以神是一念之間?”
“是的,神不在乎人怎麼想。”
“那樣,信仰的根基豈不是要被動搖了。”
“小舅舅覺得,身為大國師的我,相信神明存在麼?”
初月晚一雙明眸凝望著雲錦書,雲錦書聽了她的話,卻依舊只從這眼眸中看到了純淨和安寧。
她或許從來沒有相信過。
即便她可以做到那麼多尋常人以為是神蹟的事,她自己卻依然不相信有一個左右一切的神存在。
“我相信規律和關聯。”初月晚道,“只要有這些,神明存不存在,其實並不重要。不過人們總是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隨意打破他人的寄託是不應當做的事,作為國師的我,守護的不是神明的規則,而是信仰神明的人,和人們的信仰。”
她重新低頭捧著小兔子,說:“當我決定它是我要養的時候,我便在乎了。可是兔子不在乎我的喜愛,它只在乎我給的溫飽。”
雲錦書若有所悟,道:“這時候兔子便是無敵的。”
初月晚笑著點頭:“是呀,它肆無忌憚。”
“或許下次用更聰明些的動物比方,又會有新的見解了。”
“說的也是。”
初月晚喚金子過來,將受傷的兔子交給她。
雲錦書發現初月晚還不想走,就仍在這裏陪著她。既然沒有外人,初月晚索性撲到雲錦書懷裏,雙手攬著他的肩頭。
“這邊恰好是大營可以看到的方位,晚晚來這邊,仍是很小心的。”雲錦書道,“大約不是因為生了我的氣,我便放心了。”
“不會生氣的,生誰的氣都不會生小舅舅的氣。”初月晚哼哼著,“雖然小舅舅什麼也不告訴我,我心裏不爽快也是真的。”
雲錦書輕拍安撫。
“咱們這次出來,是要和真頌國交換人質麼?”初月晚問。
“是也不是。”雲錦書道,“其實景郡王是故意被抓去的,這是我們此行的理由。”
“?”初月晚困惑。
雲錦書看著她這樣的表情,只覺得可愛:“晚晚當真都不記得了,是你要去真頌收拾嶽清歡留下的殘局,但兩國關係緊張,沒有什麼恰當的理由作為交涉,於是皇上安排了景郡王前去偽裝人質。晚晚都是知道的,景郡王臨走前,晚晚還給他踐行來的。”
“我都知道?”初月晚指指自己。
雲錦書點頭:“童叟無欺。”
初月晚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腦門。
“雖然是冒險了些,不過景郡王也有能在那邊安身立命的本錢。”雲錦書解釋著,“晚晚正是都知道,纔會同意這個計策。”
“我知道自己為什麼來,卻不知道這中間多少彎彎繞繞。”初月晚道,“看來要弄清楚我自己的舉動,也要好好思考了。”
“比如昨夜出去,其實是晚晚自己做的?”
初月晚小臉從紅變白:“小舅舅怎麼又知道了。”
雲錦書劍眉微微一挑:“綜合蛛絲馬跡,總還是可以猜到的,沒有足跡,說明不是從雪上和軟泥地走過的,那就是旁邊的石頭,而上石頭,只有爬樹再降落可行。我在樹上找到了繩索的痕跡,又找到了繩索的灰燼……”
“那那豈不是讓大家都知道了?我白白給大家添了麻煩!”
“想來不是白白添了麻煩。”
初月晚一臉緊張,雲錦書卻很冷靜:“這些細節我並未告知他們,也沒有繼續照著正確的方向追查,不如說我也希望將此次事件當做一次‘撞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