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父子之間的棋局
宸極殿依然燈火通明。
老皇帝拍著膝蓋,半臥在榻上閉目養神。
他今夜是不可能睡一個好覺了,不過又或許,從今往後,他的每一夜都可以睡個好覺。
雲皇后在他身邊奉茶,一面有太子妃葳蕤幫忙扇著暖爐,很是和諧融洽。
“你提的事朕有再好好考慮。”老皇帝幽幽說,“不過朕沒想到你這麼着急。”
對面坐著的初永望頷首,溫和道:“父皇若是覺得還不是時候,兒臣倒也不太介意。只是覺得父皇辛苦,朝堂上的事情又紛雜,若是兒臣的話語更重一些,也許許多事就不那麼勞煩父皇了。”
老皇帝緩緩睜開眼睛,看著他。
“朕其實很高興你願意開誠佈公地談。”老皇帝說,“朕知道,在不少人眼裏朕已經年老昏聵,力不從心了。”
“父皇……”
“誒,這倒是事實。”
老皇帝捋須說:“朕大半輩子都在與人鬥,斗大臣,鬥女人。鬥自己的爹,自己的兄弟,自己兒子,似乎永無寧日。事到如今,鬥來的不過是個殘損的病體,生你們幾個孩子,也幾乎讓朕傷盡了。有時候朕也想,若不鬥會是什麼樣子。”
他伸手招一招,初永望領會,起身朝他走來。
一到榻前,老皇帝便捉住他的手,攥了攥。
初永望愣愣。
“有力氣了啊。”老皇帝說,“你小時候身子弱,手上總是無力,朕怕你將來握不住韁繩,所以經緯院叫你們騎射,朕總是暗暗地告訴那些武官不要給你好馬,叫你騎兩下意思意思就下來。”
“原來是這樣。”初永望苦笑,“兒臣那時還以為,父皇不滿意兒臣的騎術,故叫太傅放棄訓導了。”
“那怎麼可能,不過確實對你也沒抱太大的希望。”老皇帝說著看向雲皇后。
明明不算什麼好話,初永望聽來心裏卻好受了不少。
彷彿從前的那些他以為的苛責,以為的那些失望,都不再是沉重的負擔。
雲皇后無奈:“望兒對自己的期望很高,可是皇上總是心疼自己的孩子,若是真的放棄了,又怎麼會事事記著提醒呢?”
老皇帝讓初永望坐下:“你或許以為朕現在在和你打感情的幌子,不過朕已是垂暮之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既然望兒今日肯與朕坦誠相待,朕沒有理由緊抓著皇位不放。”
“父皇吉人天相,何至於說這樣傷心的話?”初永望搖頭,“兒臣只是想……父皇已經將朝堂交予兒臣打點,兒臣也沒必要將自己的心思藏起來。不論皇權如何誘人,改變不了血濃於水。”
“那麼你就一點也不是出於怪朕殺了初永年嗎?”老皇帝故意提起。
初永望沉默。
“皇上,人已經去了,何必還提他呢?”雲皇后勸解。
“兒臣承認。”初永望說,“兒臣一直對父皇有所怨言,並不止初永年這一件事。”
“望兒。”雲皇后怕他真不怕死地往上衝,急忙提醒他住口。
老皇帝卻笑了:“行行行,望兒既然這樣坦誠了,也算不違今日立下的諾言:‘一切坦誠相告’,是吧。”
初永望抬起頭看著他:“兒臣是怕父皇的,因為在兒臣眼裏,父皇高高在上,不能與兒臣推心置腹。從前兒臣也並不是一個性子好的孩子,有時候看著晚晚,還有幾分嫉妒。”
“那也怪不得你。”老皇帝說,“不過你這個性子啊,和朕年輕的時候,倒也有幾分相像。”
他慢慢地坐起來,可已經明顯地疲憊了。初永望上前攙扶,老皇帝就讓他坐在自己旁邊。
“朕那時也是有主意的。”老皇帝和他講,“不過朕沒有你這麼多貼心的幫手,許多事情都自己埋在心裏,做起來也不容易。所以到了你這裏,朕自然想你容易一些,可是人習慣了一種日子,很難從中脫身出來。行事言語,都還是會走以前的老路。”
“父皇會承認自己錯過麼?”初永望大膽地問他。
“會呀。”老皇帝斷然道,“他們都說皇帝是不會錯的,誰信了這拍馬屁的話,誰纔是真的蠢。皇帝最容易錯,還一錯就是大錯。所以要時時刻刻自我反省,想想身邊人誰說的話是對的,比如今日,關將軍那般鬧騰,要不是你今夜來勸朕,朕可能也就把他殺了。”
“父皇不會的,父皇心裏也有一杆稱。”初永望說,“誰人沒有急躁的時候?三思而後行,方纔是父皇一貫的行事。”
“你這會兒說得朕有點愛聽了,真開始擔心是不是謊話呀。”老皇帝嘆氣。
初永望思索片刻,道:“父皇明知我今日夜裏求見的意圖,卻沒有派虎賁軍盯防,把兒臣拿下,兒臣也要不敢相信了。”
“這倒是。”老皇帝說,“你如何知道朕沒安排人手,在你一出門的時候就把你按在當場,斬立決?”
初永望也道:“那麼父皇也可相信兒臣沒有提前調動城中護軍,把皇宮圍了呢?況且兒臣年富力強,想必制服父皇還不是難事。”
“你倒不如說雲錦書現在就在房樑上坐著,等著取朕的首級。”老皇帝說著還在自己頭上比劃。
雲皇后讓他們聊得心突突直跳,臉上的冷靜都快繃不住了:“晚晚也興在路上為皇上和望兒忙叨呢,今夜這坦白一局,太過於白得徹底,也有點晃眼睛。”
她說著,故作頭痛地揉著太陽穴。
不知怎的殿外傳來陣陣嘈雜聲,嚇得雲皇后當真臉色白了,可是初永望側耳一聽,卻不是大兵趕來的那般,像是隻有幾個人的零散腳步。
“嗯,還是瑾兒說話準。”老皇帝點頭。
門外傳來初月晚的呼喚:“放我進去!我要見父皇!”
劉存茂道一聲“公主殿下請”,把門開啟了。
初月晚顛顛地跑進來,看見他們一群人好端端地圍著爐火坐著吃點心,懸起來的心立刻掉進肚子裡。
“呼——”她住著膝蓋長喘了一口氣,“太好了太好了,都在這裏,都好好的……哎呀……可累死我了——”
老皇帝捋須大笑:“晚晚好一通奔波,朕心領了。”
初永望也無奈地看著她:“方纔來的時候,裕寧可看見父皇的護軍了嗎?”
初月晚搖頭。
“那麼晚晚可看見城裏你哥哥的叛軍了嗎?”老皇帝也問。
初月晚還在喘個不停,再次搖頭:“父皇,太子哥哥,還有小舅舅……你們太過分了!狗都不帶這麼遛的!”
老皇帝這才抬頭看向房梁:“難不成雲錦書真在上頭?”
這時候門外通傳,馳俊侯殿外求見。老皇帝搖搖手讓他進來,雲錦書衣著齊整,通身的袍服白得發光,夜行無比矚目。
他屈膝半跪,行禮道:“臣,參見皇上、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