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發現軍隊計程車氣很高，一個個將士們的眼睛都豁亮著，他們笑得很大，嗓門兒很大，飯量也很大，這跟穆昇之前的想象截然不同，他以為每天都要面對生死的人，必然是吃睡不下、提心吊膽的，甚至可能還會夜夜垂淚到天明，可是眼前的情形，卻是如此的不同，也是如此地讓人振奮。

    他忽然就很好奇那位大將軍了，誰都知道南疆大將軍的身份，那是萬歲爺的長子，千尊萬貴的大皇子，他十六歲主動請纓怪帥來到南疆，任誰都說大皇子這是爲了鍍金，有這麼一場經歷，若是南疆大軍能夠一舉戰勝迦南的話，那麼大皇子回京之後，勢必就要入主東宮。

    穆昇也是這樣想的，十六歲的大將軍，在他眼裏像是個笑話，十六歲？這不是鬧着玩兒嗎？十六歲，還是個半大孩子呢，說不定連刀都拿不動呢，又怎麼能指望他這麼個身嬌肉貴的半大孩子真的上陣殺人？

    他篤定那位大皇子只是掛著大將軍的名兒，只怕到了南疆之後連大營都沒出過，不，只怕他人都不在大營，許是躲在哪個別院行宮裏頭尋歡作樂呢，就擎等著軍功加身、名揚四海呢。

    可是他忽然又想到了那個拎著血粼粼的人頭找上他的、一身銀甲的少年將軍，他又有多大年紀？瞧著也就十六七歲吧……

    正想著出神，穆昇卻被人給攔住了去路。

    “站住！”一個一身鎧甲的侍衛攔住了穆昇，警惕地看著他，“將軍大帳，任何人不得擅闖！”

    穆昇一抬頭，這才發現，在往前十多步，是一個圓頂大帳，那大帳不同於別的帳子，明顯要大許多，而且周圍還有很多帶刀侍衛，時刻警醒守衛。

    哦，這就是將軍大帳，只是不知那位身嬌肉貴的大皇子可在裡面，肯定不在吧，一頂空空的帳子還浪費這麼多侍衛守衛，真是不像話。

    穆昇搖搖頭，正轉身要走，忽然那大帳的門簾被人從裡頭掀起，然後從裡面走出一位一身銀甲的少年。

    “大將軍！”守在門前的兩個侍衛隨即躬身行禮。

    那銀甲少年擺擺手，示意兩人平身，然後大步流星地就朝那群正酒酣胸膽尚開張的將士們走去。

    “大將軍來了！”

    “大將軍來了！大將軍，屬下給您留了半罈子燒刀子！”

    “大將軍負傷，不能喝酒！你這分明就是害大將軍！該打該打！”

    “對對對，大將軍不能飲酒，那我趕緊給大將軍盛一碗豬骨湯！不是說吃哪兒補哪兒嗎？！”

    “大將軍，小的特地給您藏了一隻羊腿！知道你喜歡吃辣，給抹了好些辣呢！”

    “滾你孃的，大將軍纔不吃你藏的羊腿！塞在懷裏大半天指定都是你小子身上的汗餿味兒！大將軍我給您現烤！保證又香又酥又流油！”

    ……

    人聲鼎沸中，那銀甲少年一臉開懷笑意，坐在了人群中間，火光跳躍，照亮他年輕英俊的臉龐，也照亮銀甲上未擦淨的斑斑血跡，還有他手臂上的微微滲血的紗布。

    穆昇愣在原地，他整個人都有些恍惚，他覺得自己臉上火辣辣的，他很羞愧，真的很羞愧，比幼年作弊被先生抓個現行還要羞愧。

    他沒有打擾那群歡呼雀躍的將士，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帳子，外頭的慶功宴還沒結束，鬧鬧騰騰的，直到後半夜才漸漸安靜下來，帳子外頭時不時有經過計程車兵，他們還很興奮，嘴裏聊得都是大將軍如何神勇，如何連挑迦南七員大將。

    穆昇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就趕緊帶人啟程趕回蜀地，似是做了虧心事兒，生怕被人瞧見。

    後來，他再也沒有去過南疆大營，卻時刻留意南疆大營的動靜，直到一年後，大將軍兵敗落殘，落拓回京。

    得到這個訊息的時候，他整個人都僵住了，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一整天一言不發，從不好酒的男人喝完了一整罈子的燒刀子，任由康如眉在外面焦急，也任由一雙年幼兒女在院外“爹爹”“爹爹”地喊個不停。

    他醉了個昏天暗地。

    再後來，朝廷派人前往南疆，與迦南人議和，從此南疆再無戰事，昔日名聲震天響的南疆大軍，被打亂換防到了到了大夏各地，連同大皇子昔日的戰功一道再無人問津，倒是大皇子的病情傳的世人皆知，好像一個個都親眼瞧見大皇子被人剁下那一處要緊地方似的。

    那時候，穆昇很憤怒，也很難過，卻也無能為力。

    後來，他經常回想起那個一身銀甲的少年，想起他銀甲上的斑斑血跡還有手臂上的傷口，想起他在一眾將士簇擁下露出的暢懷笑意……

    那樣的一個英雄，不該被這麼對待。

    絕不該。

    ……

    幢幢燭光映著穆昇失神的臉，穆昇一直沉默著，似是陷入了什麼回憶，穆葭沒有打擾他，一直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

    穆昇在回憶什麼呢？穆葭大概能夠猜到。

    幼年的記憶她原本忘的差不多了，可是自重生之後，那些幼年的記憶卻似是潮水一般，由遠及近，涌入她的腦海，越來越清晰。

    六歲那年的深秋的一個午後，爹爹把自己關進了書房，還帶進去了一罈酒，她跟兄長擔心地在門外叫了好些聲“爹爹”，娘也急的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誰都不知道穆昇這是怎麼了。

    那天爹爹喝了個爛醉，喝醉的男人還落了淚。

    “大皇子，大皇子……”她站在床前，看著爛醉的爹爹哭得一塌糊塗，“大皇子，我還沒有報答您的大恩大德……”

    那個時候，她才六歲，她還不知道大皇子是誰，更不明白爹爹哭得個什麼勁兒，她只覺得爹爹哭起來難看死了，她打定主意，要等爹爹醒來狠狠糗一糗他……

    時隔兩世，再回想當年場景，穆葭的心境自然不復再是那個六歲的孩童，她知道穆昇的心裏一直有一顆種子，一顆沉睡的種子，而如今，那顆種子已經復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