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這聲音還有表情，在尹廣泉眼裏，那都是陰晴難辨的，一時間，他心裏更是忐忑得厲害，自然是不敢有所違拗的，當下將藥方交給了宮人，然後自己挪到了鼓凳面前，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強忍著心裏的不安，硬著頭皮問道：“不知……皇后娘娘有何指教。”

    皇后沒有開口，慢吞吞地攏著茶，能送到皇后宮中的茶，那自然是錯不了的，最新送到的是今年纔出的明前茶，都不用講究什麼烹茶技巧，就是換個門外漢也能將這茶烹得香味撲鼻，更何況還是宮中的奉茶宮女，這茶香單單是這麼聞著，都是一種享受。

    只不過尹廣泉卻享受不來，他現在整個人整個身子都是緊繃的，後背也已經溼透了，也不是隻有這次，但凡每次面見皇后，他都會緊張至此，而這幾年，隨著……

    隨著他的愛女年歲漸長，他的緊張是成倍往上翻的。

    皇后抿了口茶，將茶杯放下，這才撩起眼皮看向尹廣泉，頓了頓，然後慢條斯理地開口問道：“尹大人，本宮記得你家若蘭如今也有十九了吧？”

    果然！

    皇后娘娘果然提到了他的閨女！

    尹廣泉頓時都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的汗毛兒都立起來了，皇后冷不丁地跟他提到尹若蘭，這讓尹廣泉心中大駭，可是這卻也早在尹廣泉的意料之中，皇后總算是想起尹若蘭了，這沒讓尹廣泉覺得一塊石頭落了地，反倒讓他心生跌入無盡黑暗谷底之絕望。

    尹廣泉嘴唇哆嗦了半晌，這纔好不容易發出聲：“回……回娘娘的話，小女年芳十九。”

    “那也到了許配人家的年歲了，沒得再耗下去就成老姑娘了，”皇后單手撐著下巴，看著尹廣泉，還是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口氣以及這談話內容，倒似是在閒話家常，“你們做父母的，就算是再心疼閨女，那也不能一味兒把閨女留在閨中啊，到底女大不中留，沒得日後拖累了閨女一輩子的姻緣大事兒呢，尹大人，你說是不是？”

    皇后這話一出，就連在門口候著的宮人，都忍不住側目，悄默默朝裡面觀瞧，個個都在心中暗道，沒想到娘娘還是個心腸好的，連臣子閨女的婚事這都記掛著呢。

    也是，尹廣泉一向在皇后面前得寵，算是寵臣，皇后娘娘對尹大人的家事過問兩句，那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宮人覺得皇后這是在關心看重尹廣泉，可是尹廣泉卻覺得皇后這是在要自己的命，那輕飄飄的幾句話，簡直就跟是勒住他脖子的韁繩似的，生生要把他給勒死……

    而這勒頸的韁繩又何止是今日才被套上？

    自打二十幾年前、自打他迎娶了孔氏的那天起，他就已經被套上了！

    尹廣泉竭力掩飾住內心的不安，起身朝著皇后躬身，恭恭敬敬道：“多謝皇后娘娘垂問，皇后娘娘關懷之心，微臣一家都感激涕零。”

    皇后擺了擺手，讓尹廣泉坐下，自己又慢吞吞地攏著茶，茶杯蓋子摩擦出的一聲聲，落在尹廣泉耳中，簡直就跟殺豬前的磨刀聲似的，而他，無疑就是那隻被一早捆縛好了、待宰的豬了……

    “既是如此，那尹大人還有夫人，不妨開始為令愛留意著，若是瞧中了合適的女婿人選，大可以稟告本宮，本宮很樂意為令愛指婚。”

    什麼？

    皇后娘娘說的這是什麼？難道是他耳朵出錯了嗎？

    沒有拿著閨女的婚事做要挾、逼著他做盡歹事，反倒要讓他們自己為女兒擇婿，而且還要為他家若蘭指婚？！

    這怎……怎麼可能？

    因為妻女的關係，一直被皇后死死拿捏這麼些年的尹廣泉，這個時候難免會愣住，以至於尹廣泉都沒管住自己的表情，就那麼張口結舌地看著皇后，從眉毛到嘴巴，都寫滿了不可思議。

    尹廣泉的反應是在皇后的意料之中的，這個時候瞧見了，還是忍不住牽了牽唇笑了，一邊輕輕地放下茶杯，一邊又接著道：“怎麼？尹大人這是歡喜過頭、都忘了要謝恩嗎？”

    尹廣泉這才反應過來，忙不迭地就“噗通”一聲跪倒在了地上，對著皇后就是重重地磕了三個頭，再開口的時候，聲音都帶著因為激動而生出的沙啞了：“微臣……微臣多謝皇后娘娘大恩大德！微臣……微臣全家都謝過皇后娘娘大恩大德！娘娘對微臣全家的大恩大德，微臣這輩子是報也報不完的，下輩子，微臣願做牛做馬繼續為娘娘效犬馬之勞！”

    尹廣泉是真的激動，都四十出頭、官至太醫院院首的男人了，竟還有這樣一面，倒是把皇后給看的微微出神。

    尹廣泉這人是窩囊了些，要不然也不會這麼多年被她紮紮實實窩在手裏，從前皇后是看不上尹廣泉的，爲了個女人，甘願這輩子被人當牛馬使喚，算是個什麼男人？但是如今，瞅著尹廣泉這般，皇后卻打心底生出一股子悵然失落來。

    這世上，沒有誰會真心真意、不求回報地維護她，她的孃家不會，夫君更不會，就連她的兒子……

    想到此處，皇后自嘲地勾了勾唇，說起來，她這輩子也真夠失敗的，堂堂一國之母，到頭來，竟然要羨慕一個區區罪臣之女。

    說出去誰信呢？

    皇后抿了抿唇，收斂起眼底的落落，對尹廣泉道：“平身吧。”

    “是，多謝娘娘！”尹廣泉從地上爬了起來，眼睛通紅一片，他人還有些激動，也有些難為情，忙得用袖子去蹭了蹭自己還溼潤的眼角，在皇后面前，竟然如此，他這真的是太失態了。

    皇后只當沒看見，轉而又跟尹廣泉問起了旁的事兒。

    “給皇貴妃醫治的事兒，萬歲爺可有什麼指示嗎？”皇后問道，這也是她今兒召尹廣泉過來的主要原因。

    皇貴妃是病得不輕，這事兒整個後宮都知道，當然了，萬歲爺下令禁足皇貴妃的事兒，大家也都心知肚明，說是讓皇貴妃安生將養的，但是皇貴妃只怕是有生之間都難再邁出宮門半步了，誰讓她非惹萬歲爺不痛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