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加洛海，某條自從姜柔菩抵達弗加洛之後就再也沒靠過岸的郵輪上。

    船長室內，瑞瑪斯睜開溫熱的眼皮，看到從舷窗投射進來的陽光，眼睛無法及時涌出眼淚，讓他感覺眼角火辣辣地疼。

    不能揉，瑞瑪斯只能閉著眼睛，等著疼痛緩解。同時探出手，去拿牀頭櫃上的魔石。

    好不容易緩過來，睜開眼睛看，魔石上沒有任何資訊。

    於是瑞瑪斯又拿起一個手機，開啟日曆。

    沉默許久。

    “唉。”

    雖然總是被同僚說教，說他一直都是在爲了嘆氣而嘆氣，其實心裏根本沒有一點波動。

    但因為再硬派的同僚也會有嘆氣的時候，瑞瑪斯也就認為這大概是自己的問題，於是學習了嘆氣。

    但無論他學得如何惟妙惟肖，時機、聲音大小、持續時間、神態表現都完美無缺，但只要他一嘆氣，還是會收穫一大堆讓他不爽的眼神。

    憐憫、沮喪、惋惜……瑞瑪斯並沒有那些東西。

    這艘船上死了很多人。

    第一批死的是體質弱或者早已重病纏身的商品，死得非常快速，處理得也非常快速——丟海里。

    第二批死的是那些有惡習的水手，無論何種癮症發作，在這船上都無法得到滿足，然後就會演變成暴力衝突。然後暴力衝突被鎮壓，衝突的源頭也被丟進了海里。

    第三批死的是，精神崩潰的膽小鬼，它們覺得已經沒有希望了，於是想要大肆發泄，俗稱過把癮就死。但這裏是船上，同樣沒有可以讓他們發泄的可能，所以他們被丟進了海里。

    第四批死的是，商品。商人都活不了了還要商品幹什麼？於是商品們被“傾倒”進大海里，節省下來的食物和飲水讓第五批堅持了更久。

    第五批死的是對子爵大人不是很忠誠的同僚，在資源消耗殆盡但瑞瑪斯還是堅持沒有收到訊號就不靠岸的情況下，同僚們果斷髮起了叛亂。然後瑞瑪斯就很好奇，他們為什麼不選擇跳海逃走呢？明明生還的機率更大才對。

    瑞瑪斯拿著兩個罐頭走出船長室，走上甲板。

    甲板上，船頭，坐著這艘船上除了瑞瑪斯之外唯一還活著的生物，一個叫蘿絲的女人。

    瑞瑪斯走過去，把一個罐頭放到蘿絲旁邊，自己開啟另一個，開始吃東西。

    如果沒有釣到魚或者打到海鳥，那這就是他們今天唯一的一餐飯。

    “還有意義嗎？”蘿絲拿起罐頭，同時問道，“你的主子擺明了拋棄你了，都到這種地步了，你還是不肯離開，也不肯靠岸。如果你真的那麼信任你的主子，那你就該用僅剩的這些食物支撐下去，又為什麼還要分給我呢？”

    瑞瑪斯回答：“我只是按規矩辦事。”

    同時環顧四周，‘說起沒意義的事，你做的這些纔是沒意義吧。’

    甲板被沖刷得很乾淨，海水曬乾之後留下了薄薄一層白花花的鹽粒。他們現在每天的食物都很匱乏，瑞瑪斯認為，沖刷血跡什麼的，純屬浪費體力。

    瑞瑪斯想完之後愣了一下，心理活動這種事對他來說，還挺稀罕的。

    “哼，規矩。”蘿絲故作嘲諷，然後視線瞄了一下瑞瑪斯下三路，學著精靈們露出那種見多識廣的眼神。

    眼中有歇斯底里、惡意、恨意……和些許不自信？

    現在的蘿絲瘦骨嶙峋，全身面板鬆弛，而且開裂出血，膚色也不正常。她頭髮乾枯雜亂，嘴裏有口臭身上有體味，實在是，不能再糟糕了。

    但她還是有身為女人的自信。

    瑞瑪斯真的是很規矩的一個人，現在這船上唯一一個還沒有碰過蘿絲的雄性就他一個了。而在這艘船滿載的時候，他依舊是唯一一個沒有碰過蘿絲的雄性。

    這個事實讓蘿絲無法接受，她靠出賣身體纔在船上活到今天，結果到最後，卻發現自己引以為傲的資本，居然有人會視如草芥。

    簡直是全盤否定了她的生存方式一般。

    這使她想起以前在燧丘時，周圍人那種不理解中帶著鄙夷的目光。

    這使她瘋狂。

    她已經完全不管之後會怎麼樣了，無論瑞瑪斯會怎麼對待、處置、使用、玩弄自己，她都滿懷期待。

    只要不是！像現在一樣！什麼都不做！

    瑞瑪斯漠然地看著蘿絲，安靜地進食。

    “你不想死，如果你想死的話，只需要跳進海里，不出十五分鐘，就會被魚吃掉。”

    “你也不用挑釁我，顧及你們的情緒並不是我的工作內容。”

    “精靈們的那種挑釁眼神的意思是：無論多小的目標我都能射中，你的眼神裡，沒那味。”

    ……

    瑞瑪斯難得地皺了眉頭，這一番話，比他尋常時候一個月說的話都多。

    他不知道自己在解釋什麼，為什麼要說這些話，為什麼要對蘿絲說這些話。

    以及，自己為什麼，還不離開。

    明明已經沒有工作了，嚴格來說剛剛就已經超出工作的範疇了，那自己還留在這裏幹什麼呢？

    ‘平常時候，平常時候我會幹什麼？不幹什麼，什麼都不幹，連發呆都不……等等，我現在，在發呆？’

    瑞瑪斯轉身走了，這種他從來沒有做過的事，值得他好好研究一下。

    ‘因為我堅持不了多久，很快就會死了。’

    ……

    ……

    好像靈光一閃，又好像什麼都沒有閃。

    但瑞瑪斯牙齒開始不自覺地摩擦，眉頭皺起，眼皮開始跳，頭皮發緊，心跳加速，體溫上升，大量的血液供給大腦提升算力。

    “嗶！”他手上的魔石突然發出一聲響。

    瑞瑪斯驚醒。

    （沉船，帶著剩下的人撤離，進城，有人會接應你。）

    於是一切平復，瑞瑪斯開始根據指令制定計劃。

    剛剛他身上發生的一切好像都是錯覺一般。

    瑞瑪斯給蘿絲套上救生衣，跳進大海。

    救生船早就已經被毀了，這是逼船員們和郵輪共存亡，所以第三批死掉的膽小鬼們纔會精神崩潰。

    瑞瑪斯馱著蘿絲遊遠點，然後啟動魔法卷軸。

    無聲無息，只是以郵輪為中心泛起一圈圈漣漪，然後郵輪就開始下沉。

    一向追求高效快捷的瑞瑪斯沒有立刻離開，而是浮在水中，看著郵輪沉沒。

    ‘為什麼？’

    ‘我在幹什麼？’

    ‘我到底……’

    ‘痛！’

    瑞瑪斯迸發鬥氣，將圍攏過來的好些食肉海魚震死。

    ‘我怎麼了？！’

    蘿絲也是驚詫莫名，她直覺今天的瑞瑪斯有反常，卻不知道他反常在哪裏。

    當瑞瑪斯的腳，終於踩到沙灘，讓他得以站穩時。

    海水一起一落，波浪一下接一下，瑞瑪斯的腳好像生根了一樣，讓他站在沙灘上，動也不動。

    他沒有被海浪捲走。

    但他，突然，不是很想上岸。

    他突然很討厭自己，哪怕他還並不是很明白討厭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