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傑農往後靠了一點，讓背部和椅子完全貼合。

    這是有自信和有準備的表現，表示這個問題同樣也並不能難倒他。

    “茜薇婭，你有沒有想過，歇貝倫是怎麼出現的呢？”

    茜薇婭知道，但她並不準備回答。她想看看，艾傑農到底在賣什麼關子。而且比起自己去尋找問題，專注地觀察對方等著對方自己暴露問題，好像是要更簡單一點。

    “歇貝倫，還有其它一些類似的城市，是光明神教仿照著混沌來客們的社會形態和工業體系，實驗，它們在光明大陸的社會環境下，有沒有成功的可能性，從而建造的一座，實驗城市。”

    大部分人都在第一層，以為歇貝倫這些城市，完全就只是因為光明神教和光明帝國饞混沌來客們的超高效生產力。

    艾傑農說的是第二層，也是諸多“有識之士”最認可的說法，光明神教是在爲了光明大陸上人族的未來考慮。

    發展是必須且困難的，這個時候既然面前已經有捷徑了，不抄一下，簡直對不起這份好運啊。

    那實際上這裏到底有沒有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層呢？茜薇婭又不是烙千層餅的，她並不知道。

    只是此時，艾傑農的說法，她是認可的。

    艾傑農接著說：“然而現實的情況，我們也都看見了。”

    “歇貝倫並沒有在光明大陸已有的生產關係中起到什麼決定性的作用，它雖然具有一定的優越性，但這個程度非常小，而代價卻非常大。

    “歇貝倫的所有工人，都是從光明大陸各處隨意招錄的孤兒，將他們送到了混沌來客們那裏，讓他們接受混沌來客的教育。”

    “然後，等他們學成歸來之後，再放到完全仿照混沌來客們的社會建立的工廠中，讓他們得以工作。這是隻有經受過混沌來客們教育的人才能勝任的。”

    “本來預想之中，是要讓混沌來客們所鼓吹的那種‘工業化’生產體系，來解放勞動力，讓他們能夠去做更多的工作，從而實現整個社會的生產力飛躍。”

    “但實際情況是，如果我們真的按照混沌來客們的要求培養一個‘合格的工人’的話，其中的難度和需要付出的成本，並不不培養一個‘優秀的巫術使’小，甚至還更加困難。”

    茜薇婭突然插嘴：“這不是真正的原因吧？”

    艾傑農從善如流。

    “對，這種變革，或者說所有任何的改變，都是存在風險的。”

    “光明大陸的人族的統治階級，不僅僅只有光明神教，還有光明帝國。帝國的貴族們，對於變革這種事情，自然是非常牴觸的。”

    “人族從來都不是一個善於接納新興事物的種族，我們更加相信經驗，我們不會輕易改變的原因不是因為風險和成本之類的東西，僅僅只是爲了不犯錯而已。”

    “所以，從一開始，歇貝倫就不能只是馬馬虎虎或者和傳統工業不相上下，它必須足夠進步，進步到能單純只用任何人都能看懂的資料就將傳統遠遠地甩在身後。”

    “它的利益，必須大到，足以讓任何人都動心的地步。”

    “而顯然，歇貝倫失敗了。”

    茜薇婭眉眼低垂。

    “雖然這個失敗，有原因，有商榷的空間，有解釋的餘地。”

    “但失敗就是失敗。”

    “那些密切關注著歇貝倫的一切的貴族們，會趁著這個機會，落井下石，痛打落水狗。”

    “他們會把歇貝倫撕裂、吞噬、吸收。”

    “然後把歇貝倫，以及和歇貝倫這樣的所有城市，全都掛在經驗裡面去，掛在恥辱柱上，引以爲鑑。”

    沒錯，這就是歇貝倫裡面正在發生的事。

    茜薇婭無比清楚。

    所有貴族的暗棋們都已經連偽裝都懶得顧及了，將自己真正的面目完全暴露出來，只等待著瓜分歇貝倫這一甜美的果實。

    他們已經，完全沒有了顧慮。

    茜薇婭認真地看向艾傑農。

    “正常情況下，這座城市的結局已經確定了。這裏所有的一切，機械、生產線、工藝技術、顧客，以及最重要的員工們，都會被瓜分。”

    “那樣的話，是不是太過可惜了呢？”

    “光明神教的騎士們將我們從原來那些雖然不盡相同，但卻絕對糟糕的出身裡面解救出來，一一不厭其煩地確認我們是否具備任何的可取之處。”

    “他們費盡周折，幫我們取得了合法身份這種原本不該出現在我們人生軌跡中的東西，然後花費了巨大的人力物力，用了短則數月長則數年的時間，才把我們從光明大陸的各個角落，送到了燧丘、布列塔尼亞，甚至是高天原。”

    “而我們抵達之後，燧丘人自然是非常歡迎我們，一向以偽善著稱的布列塔尼亞也願意傾囊相授，高天原人即使喜歡夾帶私貨乃至篡改歷史和觀念，他們的技術依舊是可圈可點。”

    “我們學成歸來，光明神教更是早就為我們搭建好了舞臺，就等著我們一展身手。”

    艾傑農將歇貝倫這些城市的歷史娓娓道來。

    茜薇婭也聽得動容，並在心中隱隱有了猜測。

    “我們是什麼？”

    “我們是，兩種，乃至兩種以上，同屬人族卻截然不同的文明澆灌下成長起來的，人族的希望之種。”

    “我們承載瞭如此多的期望，接受了這般豐厚的惠贈，受到了如此多的庇佑。”

    “我們本該，以我們自身的存在，證明混沌來客們和我們本土人族聯合起來的話，是足以一舉確立起，我們人族在世界上的，種族的當之無愧第一序列！”

    “然後，我們和混沌來客之間的差異和鴻溝，將再也不值一提。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我們可以拋棄一切問題，攜手進步。”

    “而人族之外的其它種族，將忌憚於聯合起來之後的我們的強大實力，絕對不會再輕易地挑起爭端。”

    “那自然地，既然鬥爭無法繼續下去，也反抗不了，那就只能加入了。”

    “當所有生活在光明大陸之上的種族們聯合起來之後，所有嚮往著光明的種族聯合起來之後。”

    “不論是邪神，還是不可名狀之神，亦或是其它任何奇奇怪怪的存在，都再也無法威脅到我們的存在。”

    “到那個時候，世界和平，就絕對不會再是一句空話！”

    ……

    但說完，艾傑農雖然神情激昂，臉色漲紅，很是興奮，他的雙手也還是沒有分開。

    好吧，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的眼睛裏沒有多少嚮往，也沒有多少喜悅。只有，無窮無盡的惋惜。

    因為，搞砸了啊！一開始就搞砸了啊！

    打從一開始，歇貝倫就無法證明它對於光明大陸的原生人族，有著多麼重大的進步意義。

    那你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呢？

    就像唐三藏去西天取經，他偷看過劇本知道即使一路上有九九八十一難，但他的三個徒弟會為他解決任何問題的。

    結果剛剛遇到孫悟空，發現對方，連自己都打不過……

    這路還能走下去嗎？這經還有取的必要嗎？

    而就算唐僧不死心，把三個徒弟全都集齊了，發現孫悟空並不是特例。豬八戒和沙悟淨，那還更差勁，這個時候該怎麼般？

    分行禮啊！散夥啊！你回你的花果山我去我的高老莊他去他的流沙河，它不香嗎？

    現在的歇貝倫，就是分行禮散夥的節奏，而且這個過程還很不安寧，肉眼可見的腦漿子都打出來了。

    “所以？”茜薇婭繼續歪頭。

    “這一切，都已經發生了，無法再逆轉，也再沒有迴旋的餘地。”艾傑農的雙手握得跟緊了。

    “但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這麼多人，這麼多希望和心血，被付諸東流。”

    “我想要再搶救一下。”

    茜薇婭抬頭，看了看這個地方，都不用說話，但她相信艾傑農懂她的意思——你就是這樣搶救的嗎？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們的力量實在是太過弱小了，如果和他們發生正面衝突的話，根本就沒有一絲一毫獲勝的可能性。”

    “所以我只能另闢蹊徑。”

    ……

    艾傑農等了一下，發現茜薇婭並沒有要動手的意思。

    “沒錯，我是投靠了貴族。”

    “但我相信我的決斷是沒錯的，我也相信我效忠的那位大人是不一樣的。我願意賭這一把，我相信在那位大人手裏，我們絕對能有最好的結果。”

    茜薇婭平靜地問：“外面所有人，都是這麼想的嗎？”

    “對！”艾傑農用力點頭，這是他在茜薇婭面前時為數不多的“底牌”。

    茜薇婭感覺到了，所謂“誠意”。

    她大概能想象得到，外面那些人，是如何加入到這裏來的。

    人類是社會性生物，從眾是本能，因為和經驗一樣，這也可以避免“犯錯”。

    似乎，一個人面對風險和很多人每個人面對同樣的風險，後者會顯得更加輕鬆一點。

    “你剛剛說，你是反抗組織？”茜薇婭問。“那你們，到底在反抗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