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相認
中年人聞言放下手中的活計,轉過身來,不由得一愣:“賢侄莫不是……”
蘇乞兒上前一步:“趙叔,是我,蘇燦。”
中年人一下子老淚縱橫,衝上前抱住蘇乞兒:“是你,果然是你!賢侄啊,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趙海上上下下打量著蘇乞兒:“嘖嘖,蘇燦,你過得這麼苦,為什麼不來找我?”
蘇乞兒低頭說:“侄兒怕連累了趙叔。”
“什麼話!賢侄,我和你爹是什麼關係,你這就見外了!”
“爹,有話進屋說去!”小倩看見父親生氣了,連忙打圓場。
趙海用手背擦擦眼淚,破涕為笑:“是呢,是呢,小倩說得對,走,賢侄,好不容易見面,有好多話要和賢侄說呢!”
狗蛋兒問:“師傅,這大叔是——”
“啊,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趙叔,是我父親結拜兄弟,這位就是小倩。”
“趙叔好,小倩姐姐好!”
趙海轉身問蘇燦:“這位小兄弟是——”
“趙叔,他叫狗蛋兒,是我乞討時結識的兄弟,這些年多虧他的照顧。”
狗蛋兒拍著胸脯說:“那是,我都救過師傅好幾次呢!”
趙海說:“老夫這就多謝這位小兄弟了!”
“狗蛋兒,你叫蘇燦哥哥師傅,他教你什麼呀?”趙小倩問道。
“教我武功呀!”狗蛋兒炫耀地說,“我師傅可厲害呢!”
“那是師傅厲害,還是徒弟厲害?”小倩追問。
“當然是師傅厲害!”
“可是,師傅卻要徒弟救命,師傅哪裏就厲害了?”
狗蛋兒牛皮吹破了,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我說反了,是師傅救過我還幾次了!”
這時候,走到榕樹下的趙海,回頭掃了蘇燦一眼,眼中精芒一現:“這麼說,賢侄是學了一身武藝,這次回來報仇的麼?”
蘇燦笑笑:“趙叔別聽狗蛋兒瞎說,我那點三腳貓的功夫,趙叔哪能不知道?”
狗蛋兒急忙說:“不是呢,我師傅王者無敵,打敗天下無敵手。不信,我給你說……”
蘇燦攔住狗蛋兒:“別讓我趙叔笑話了,我趙叔那才叫高手呢!”
“哪裏,哪裏,當年你父親還在我之上,可惜啊,蘇兄——”趙海說著說著,就用手抹眼淚。
“爹,又來了,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就別說這些不高興的事情。”
“對對,爹糊塗。孩他娘,孩子們都回來了,廚房準備好了嗎?今兒個高興,我要好好和燦兒喝一壺!”
“他爹,你說誰?”一箇中年婦人腰間繫著一個圍裙,從廚房出來,一邊在圍裙上擦手。
“王嬸,我是蘇燦。”
“阿彌陀佛,蒼天有眼啊!”王嬸拉住蘇燦的手。
“王嬸,我身上邋遢。”蘇燦縮回手。
王嬸拍打蘇燦一下:“矯情,王嬸還給你把過屎尿的,哪裏就嫌棄你了?”
蘇燦不好意思笑了,這麼多年,他第一次感受到家的溫暖。
“孩子,你可回來了,你趙叔天天唸叨呢。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孩子,你可受苦了!”說著,王嬸撩起圍裙擦眼淚。
“娘,又來了,爹纔好呢!”小倩嘟著嘴,撒嬌說,“娘,看見蘇燦哥哥,就忘了女兒,我也是從國外才回來的呢!”
“好好,都是孃的錯,你們都到堂屋坐,飯菜馬上就好!”王嬸轉身進了廚房,“劉媽,燒一鍋熱水,讓蘇燦洗個澡,我去把他爹的衣服清兩套,給兩個小哥兒換上。”
“好嘞。”廚房裏有人應聲。
熄滅了燈盞,蘇燦和狗蛋兒躺在床上,狗蛋兒翻來覆去睡不著,翻身看著蘇乞兒,藉着月色,看見他也是睜著眼睛。
“師傅,我是不是天生就是乞丐命啊?”
“怎麼啦?”
“破窯洞,土地廟,屋簷下,什麼地方沒睡過?無論數九寒天,還是暑熱炎炎,哪一次不是躺下就著,可是,你看看,這麼舒服的床上,卻怎麼也睡不著!”
“你不光是睡不著,估計還沒吃飽吧?”
“師傅,你怎麼知道的?”
蘇燦吃飯的時候,看到狗蛋兒“吧唧吧唧”嘴,小倩看了狗蛋兒一眼,狗蛋兒不好意思,可是他又不習慣吃飯不發出聲音,只好看著滿桌子美食,拿著筷子挑一點點到嘴裏。
“你趙叔對你真好!”
“嗯。”
蘇乞兒回來後,看見蘇府變成趙府,不是沒有懷疑過趙海,可是,在吃飯的時候,聽趙叔這麼一解釋,蘇燦就心下釋然了。
蘇家一門老小,加上蘇府的下人,總共一十八條人命,除了自己,其他十七人無一倖免。這些都是趙叔收殮安葬的。蘇府和蘇家所有的產業,被佛山府衙當作無主財產收回,為官府所有,是趙海爲了保留一個念想,從官府手裏買下來,吃飯時,趙叔迫不及待地要把蘇府還給自己,這是趙叔花錢買來的,自己怎麼好意思接受呢?
這次回來,趙叔很是高興。他說,爲了蘇家的財產,趙叔跟佛山知府談了好幾次,因為小倩只是沒過門的媳婦,不能主張權利,這次好了,你蘇燦回來了,趙叔幫你打贏了官司,把蘇家的財產要回來,你就跟小倩成親。
趙叔說這話的時候,蘇燦偷偷地從側面瞄了趙小倩一眼,只見她耳根都紅了!
“你們小時候就訂親了?小倩姐好漂亮!”狗蛋兒羨慕地說。
“嗯。”
幾年不見,小倩越發出落的體面,尤其是這幾年出國留學,骨子裏的文雅和外在的奔放,兩者結合,更加讓人著迷。雖然自己如今這般落魄,蘇燦卻一點都感覺不到小倩的疏離,真是個善良的好姑娘!
狗蛋兒碰碰蘇乞兒的胳臂:“難怪你也睡不著,你今天沒有喝酒。”
這次,蘇燦多說了幾個字:“那是因為,今個兒高興!”
是的,今天很高興,父親在世的時候,兩家就如同一家,兩家在什麼事情上,都是共進退的,這在整個佛山都是出了名的。何況,蘇家和趙家結成了親家呢!
今天回來,蘇燦就像是回到家裏了!
“師傅,這次回來,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麼?”狗蛋兒問,“是奪回財產,是與趙小姐成親,還是——”
蘇燦咬著牙,毫不猶豫地說:“報仇!”
趙叔這幾年也是一直在打聽,殺害蘇家滿門的兇手究竟是誰。父親為人謙和,,樂善好施,與人為善,從不在蠅頭小利上與人計較,私德也很好,欺男霸女的事情,父親是從來不做的,因而被大家一致推舉為佛山商會的會長。
趙叔說,他估計殘害父親的,是商業糾紛,這跟蘇燦的判斷也差不多。記得出事的前幾天,自己路過父親的書房,聽見裡面激烈的爭吵聲,和父親爭吵的人,由於聲音較小,沒聽出來,但父親很是激動,聲音很大,還拍了桌子:“這樣的生意,喪盡天良,哪怕就是再賺錢,我蘇府也是不做的!不僅我不做,而且我也不准你做,整個佛山商會,誰也不準碰這種生意!”
也是自己沒在意,要是早知道了,該多好!蘇乞兒內心無限懊悔。
父親的生意,涉及範圍很廣。據自己所知,就有生絲,茶葉,瓷器等,雖然父親一直要求自己好好讀書,不要自己將來走從商這條路,所以,有關父親的生意,蘇燦知道的也不多,自己知道的一些,大都是正當的生意。那麼,父親所說的傷天害理的生意,指的是什麼呢?青樓?販賣人口?還是……
對了,有可能是大煙!父親一定是擋著別人的道了!蘇乞兒心裏忽然有了主意,這次回來,就順著這條線索查下去!
官府捕頭按照買兇殺人來調查這個案子,一直沒有找到兇手,也沒找到見證人,這個案子也就一直懸而未決,被擱置多年。這麼大的一個案子,居然找不到一點線索,看來,官府也不是靠得住的。
蘇乞兒回想起父親臨終前,一再強調“別回佛山,永遠也不要回到佛山”,父親為什麼要對自己這樣說呢?父親是來得及告訴自己真相的,為什麼不肯說呢?父親難道不知道,這個事會折磨自己一輩子嗎?
想到這裏,蘇乞兒後背發涼,父親肯定是知道兇手的,他明白對手實力太強大,自己無論如何是沒辦法報仇,擔心自己大仇未報,反而丟了小命。
就算是我報不了仇,可我可以報官呀!誰還會比衙門更厲害?
不對,這事難道跟衙門有關?
“師傅,你的武功是怎麼練的?我怎麼這麼笨呀!”狗蛋兒這是夢囈了。
自己現在是要什麼沒什麼,赤手空拳的,要報仇,只能靠自己的拳頭了!
想到這兒,蘇乞兒捏了捏自己的拳頭,輕手輕腳給狗蛋兒蓋好被子,側身躺下。
熟悉的房間,熟悉的床,聽著狗蛋兒山呼海嘯的鼻息,蘇燦卻翻來覆去睡不著。
月亮透過窗櫺照進來,將庭院中的樹影鋪展到窗前,讓蘇乞兒想起一段往事。
一個不知道供奉何種神靈的破廟,入夜時分,蘇乞兒來到這裏的時候,居然發現供桌上有酒有肉,本來就飢腸轆轆,蘇乞兒坐在供桌上大快朵頤起來,難得有這樣一飽口福的機會,忽然想起李太白的“舉酒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一種深深的孤獨感,讓蘇乞兒也拿起酒杯,邊喝邊舞,在茫茫的月色中,對著自己的影子說話,和自己的影子交流。
越喝越是沉醉,蘇乞兒產生了錯覺,與自己對舞的影子,慢慢從親人變成了魔鬼,蘇乞兒端著酒杯,與影子對打起來。越喝越醉,也越打越是酣暢淋漓。蘇乞兒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天亮才發現,自己在山腰的古廟中,自己睡在一尊大佛的膝下。
一連幾天,蘇乞兒每天都在這座古廟落腳,居然每天都有酒肉,他連續幾天,都沉浸在這種癲狂的狀態下。
一天夜裏半,忽然颳起風來,月光下,樹影搖動,羅漢猙獰,似乎無數惡魔構成的修羅場。
蘇乞兒心中悲苦異常,老天爺,你為何對我如此不公?滿腔的悲憤,化作山間的陣陣長嘯;一壺壺酒漿,化作一行行流淌的熱淚。
蘇乞兒不甘,就是滿世界與我為敵,我也要成為王者,我不服,我要報仇!來呀,來呀,一切鬼魅魍魎,都來呀!這世間的所有不平事,一拳解決不了,那就兩拳,三拳……就讓我的拳頭砸碎這個醜惡的世界!
“哈哈哈哈,小子,悟性不錯,你大功已成。就此別過,一個葫蘆,留給你作為紀念。”一個蒼老的聲音。
“蘇乞兒清醒過來,奔到廟門前,果然在門栓上懸掛著一個酒葫蘆。
蘇乞兒對著黑洞洞的門外,大聲問道:“你是誰?”
“我是誰?你問我,我問誰去?”一個聲音漸行漸遠,化作喃喃自語,“你是誰,我又是誰……”
蘇乞兒抹了抹腮邊的眼淚,從回憶中掙脫出來,聽著狗蛋兒均勻的呼吸聲,他摸著枕頭邊的酒葫蘆,搖了搖,“咣噹咣噹”的響。蘇燦記得葫蘆是空的,這是誰給灌滿了酒了?
他擰開蓋子,深深的喝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