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跋涉總是很無聊，鍾懿坐在轎子裡，撩開轎簾，寓目遠望。這一路走來，沿途枯黃，已經變成滿目蔥蘢，道路旁矗立的洋紫荊和叢生的相思樹，路邊盛開的滿天星，樹梢上飛過的白鷺，周圍景色變得越來越熟悉，也越來越親切。鍾懿知道，離廣州不遠了。

    進京面聖，那時正值盛夏時節，自己還是個廣東鎮守；可這次回來，已經是隆冬了，官至廣東巡撫加兵部侍郎。自己升了官，一幫貼身親隨，個個都是與有榮焉，雖是風塵滿面，卻難掩臉上的喜色。

    四十多歲，就已經是朝中二品大員了，可算得上是皇恩浩蕩了，這在漢臣當中，已經是屈指可數的了。鍾懿要說自己不高興，那可是假的，剛開始擺上二品大員的儀仗那會兒，憑藉官場多年熬煮的水磨工夫，鍾懿還能做到狀似波瀾不驚，可舉手投足之間，依然能感覺到他的志得意滿。

    可是，這陣高興勁沒過，鍾懿就開始愁眉不展了。不錯，頂戴是換了，轎子也從進京時的四人抬小轎，變成了出京時八抬大轎。雖然皇上給了無限的恩榮，但只有鍾懿自己明白，如今壓在肩上的擔子到底有多沉重。這次奉旨查辦煙土，他廣東鎮守的職事本來就在廣州，朝中沒人比他更清楚，廣州的煙土究竟氾濫到了什麼程度，禁絕鴉片的難度到底有多大！

    隨著轎子的一起一伏，鍾懿閉上了眼睛，他回想起在太和殿上辭行時，道光皇帝的一番殷切叮嚀：“鍾愛卿啊，煙禍流毒天下，廣東是源頭。一旦放縱下去，十數年後，中原將無可禦敵之兵，國家也將無充餉之銀。那時候，我們大清大廈將傾，國將不國啊！大清不僅僅是我愛新覺羅氏的天下，也是億兆百姓的天下，我想，鍾愛卿也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朕將這千斤擔子交付與你，望你不負朕之所託！”

    “聖上放心，臣鍾懿深荷國恩，定當為聖上分憂，為國家除害，禁絕廣州煙禍，萬死不辭！”

    鍾懿這次回京，知道關於這次禁菸之事，朝堂爭論得十分激烈。最後，是道光皇帝聖心獨斷，毅然決定禁絕鴉片。

    鍾懿雖然也是主張禁絕鴉片的，但是他也知道，一旦這次禁菸失敗，對外，要面對在國門外虎視眈眈的外侮；對內，還要面對朝堂上洶洶的物議。那時候，自己很有可能成為朝廷拋出去的一隻替罪羔羊。伴君如伴虎，這個道理，為官多年的鐘懿，如何能不知道呢！

    可是，鍾懿深知，這禁菸運動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眼下滿目蒼夷的大清國，再也經不起煙禍的折騰了！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總要有人爲了江山社稷挺身而出。這次入京，瞭解到皇上禁絕鴉片的決心，給鍾懿增添無限的信心。

    可是，具體從何處入手呢？

    自從出京，一路上，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鍾懿，可是也一直沒有找到一個切實可行的辦法。禁絕鴉片最直接有效的辦法，當然是不讓鴉片上岸，可這就擺明了要和洋鬼子兵戎相見了。現如今，西方列強船堅炮利，大清國哪裏是他們的對手？

    皇上的旨意，這次禁菸行動，既要禁絕鴉片，又要儘可能不激怒大英帝國，不給他們尋釁滋事的藉口。既要禁絕鴉片，可又要不得罪洋人，唉，難啊！

    這時候，他突然靈光一現，既然不能從港口入手，直接與東印度公司發生衝突，那就只能從鴉片轉運貿易和銷售渠道入手，雙管齊下，切斷鴉片通往內陸的通道，查封煙館。這些都是我大清國的內政，洋人是無權置喙的。而根據鍾懿的瞭解，佛山就是整個廣州的鴉片中轉分銷的據點。

    “對，就是佛山！”鍾懿用力拍了一下轎欄，自言自語道。

    護衛餘楓緊走幾步，貼近鍾懿乘坐的大轎：“大人，有什麼吩咐？”

    “嗯？”鍾懿這回過神來，“餘楓啊，到了什麼地方了？“

    “大人，前面就是大庾嶺，今晚在前面的驛站歇息，明天就過梅關。“

    “嗯。“

    “大人，入湘以來，卑職總感到，周圍有些不明身份的人，一直在尾隨窺伺我們。“餘楓壓低聲音說道。

    “哦？“鍾懿一直把餘楓帶在身邊，擔任貼身護衛，不只是他武藝高強，為人可靠，還因為他為人極為警覺，有著豐富的江湖經驗。

    “我帶幾個人，把他們抓來問問！“

    “唔，看來是有人等不及了！”鍾懿撫須沉吟，緩緩說道，“餘楓啊，不急，先不要打草驚蛇，這件事本官自有計較。”

    “是，大人！”

    前面一隊儀仗引導，後面兩隊親兵護衛在大轎兩旁，路上的行人一見到這一行人，都遠遠的避開。田間，三兩個農人拄著鋤頭，看著這一隊人馬，威風凜凜從驛路走過，神情木然。

    太陽貼近西山，渲染出轟轟烈烈的漫天紅霞，熱鬧地鋪滿天空。隆冬裸露的大地，河流，山川，被襯托得輪廓分明，這夕陽映紅了衛士剛毅的臉龐，也將儀仗隊的牙旗拉的老長，老長……

    “兄弟們，大家跟緊點！”

    梅關古道上，餘楓手把著腰刀，親自貼近大轎護衛，即便是親隨，也不讓靠近鍾懿的大轎半步。

    大庾嶺本是餘楓最擔心的，這裏山高林密，人煙稀少，正是強人出沒的地方。好在，總算平安透過了，看來是自己多心了。

    餘楓擦了擦額角的汗，稍稍鬆了一口氣。

    “這是到了哪裏了？”轎子中，一個低沉的聲音。

    “回稟撫臺大人，已經過了梅關，前方就是韶關了！”餘楓朗聲回答。

    “離佛山還有多遠？”

    “回大人，過了韶關，前面就是一馬平川，我們就可以加快行程了，還有三五天，我們就到了！”

    “餘侍衛，這一路上辛苦你了！”

    “大人，這都是屬下應該做的！”

    餘侍衛轉頭對親兵喊道：“加快腳步，今晚趕到韶關打尖！”

    “是！”眾人齊聲應和，隊伍明顯加快了速度。

    前行不到半個時辰，前面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隊伍居然停下來了。

    “怎麼回事？”餘楓大聲問道。

    一名親隨匆匆從前面跑來：“報告餘侍衛，前面有一群乞丐，攔路乞討！”

    餘楓揮揮手，隊伍停了下來：“保持警戒，我去前面看看。”

    餘楓提著腰刀，匆匆趕到隊伍前面，遠遠看見十幾個乞丐，一個個蓬頭垢面，跪倒在驛路中央。

    “軍爺，行行好，可憐可憐我們吧！”

    “我已經是三天三夜粒米未進了！老爺，您好心終有好報！菩薩保佑您多子多福，長命百歲！”

    “是啊，我餓的前胸貼著後背。軍爺，賞點吧，您好心，老天爺保佑打勝仗，軍爺您也進爵封侯！“

    一名親兵呵斥著他們：“瞎了你的狗眼，這裏是乞討的地方？也不瞧瞧這是誰的儀仗！衝撞了大人，我看你們有幾個腦袋！”

    “老爺，我餓昏了頭了，對不起，對不起，小的不知道衝撞了哪位大人的車駕？“驛路中間的一個年老的乞丐抬頭問道。

    “這裏是廣州巡撫餘大人的儀仗，還不快快滾開！“

    這名乞丐望著站起來，朝後麵輕輕點了點頭，卻絲毫並沒有離開的意思，後面的一個乞丐舉起了他手中的打狗棍。

    餘楓快步走著，觀察著前面的情況，不覺心中生疑。這裏雖說走出了大山，可離集鎮還有一段距離，怎麼這裏會聚集這麼多乞丐呢？

    餘楓來到隊伍的前面，二十多個乞丐，有的跪著，有的坐著，有的站著。餘楓不想多事，回頭喊了一聲：“小六子，給他們拿一袋子饅頭！“

    這些乞丐聞言就要衝過來，餘楓大喊：“來人，擋住他們，不要驚擾了撫臺大人！“

    “是！”一隊親兵提起腰刀堵在前面，“不要過來，否則，格殺勿論！”

    小六子從馬車上取出一袋饅頭，走上前來，扔了過去：“拿了饅頭，趕緊走開！”

    一堆乞丐哄搶，有的搶到了饅頭，抓在手上狼吞虎嚥，有的抓著饅頭往懷裏塞，手上還搶著別人的饅頭，沒有搶到饅頭的，在那裏哭哭啼啼的，場面十分混亂。在爭搶打鬥中，一個饅頭滾來，三個乞丐爭搶著衝過來。

    “滾開！”一個親兵一腳踢去，身邊的親兵，看著湊近的邋遢的乞丐，捂著鼻子，厭惡地躲避。

    餘楓總覺著哪裏不對，再仔細打量了一眼這些乞丐，終於知道哪裏不對了，他們一個個蓬頭垢面，卻不見臉上有絲毫的菜色；一個個衣衫襤褸，腳上卻穿著千層底的豬鼻雲鞋。

    這幫乞丐很是可疑，餘楓不由得握緊了腰刀。

    不過，單單是這幾個乞丐，餘楓還不放在心上，他擔心的是，既然對方要在此處動手，就決不只是這幾個人。餘楓很小心，他抬頭觀察了一下週邊的環境，兩邊都是山坡，叢林茂密，一群大山雀在樹梢上盤旋，“嘰嘰喳喳”叫著，不肯落下。

    “不好，有埋伏！”餘楓大叫一聲，拔出腰間的大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