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黑的行政樓大堂外面，地面上一條淺綠色的熒光帶從莫比烏斯帶全息雕塑底下穿過，靜靜地向遠方蜿蜒。光帶的兩側是黑幽幽的小樹林，一個白色身影正鬼鬼祟祟地走在光帶中間，頭上還時不時地隨著角度變化反射出頭頂的星光。

    不一會兒，這個白色身影來到了行政樓前，站在牆角處探頭探腦。受到站位的影響，他暫時還看不到我。不過我卻已經知道他是誰了——來自一天之後的我。

    歷經三個月的準備，我終於又回到了6月13日，再有二十幾個小時，就會來到輪迴的盡頭，走出時空閉環，帶著21億大樂透獎金迎接美好的未來。就算稅後我只能拿到十個億，就算我還會拿出其中的大部分來支援環保事業，拯救人類生存環境，但是哪怕我手裏頭最後只剩下一個億，也是個一輩子都花不完的天文數字。

    想想都覺得激動，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不過現在想這個還為時過早，別說錢還沒到手，就連中獎號碼都還藏在玻璃頭盔的內襯裏。

    這時候，來自一天之後的我終於鼓起勇氣走進行政樓，卻被此時的我嚇了一大跳。

    “你可算來了。”我對他說道。

    他愣愣地看了我好一會兒，眼神從迷茫逐漸變得清晰，看來是想明白了。不過他並沒有馬上回應我，而是繼續思考，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但是我相信，他心裏的疑問肯定比我還多。

    但是我沒有時間讓他慢慢把一切都想明白。此時距離我觸發核輻射的假警報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時間研究所的系統AI在釋出了避難警報之後並不是什麼都不做的，這段時間裏肯定已經著手進行各種相關的檢測。一旦系統AI發現我植入的那段程式碼，並且修正錯誤，就會終止輻射警報。

    到了那個時候，今晚地底實驗中心的五個工作人員就會從防核掩體裡走出來，而我的下一步行動就要泡湯了。

    於是我衝着他催促道：“沒時間了，快跟我走！有什麼疑問，邊走我邊跟你解釋。”

    他果然還是相信我的，也可以說是相信自己，只是稍微猶豫了一兩秒鐘，便跟了上來。

    我帶著來自一天之後的自己，穿過重重門禁，來到位於安全通道內的隱藏電梯間。爲了節省時間，之前我已經把這裏的識別卡和數字金鑰門禁給暫時關閉了，只要進入這個房間的人都能自由透過。電梯也一直在地面待命，我按下按鈕的瞬間，電梯門便向我敞開。

    隨著電梯門開啟，地底空間令人恐慌的災難片景象再次出現在兩個我的面前。和我預料的一樣，來自一天之後的我終於忍不住開口，“發生了什麼？”

    “電力故障。”這事要詳細解釋的話，沒有半個小時以上的時間是說不清的，我乾脆給了個最簡潔的答案。

    他還是不放心地緊挨著電梯轎廂往下看，然後指著核反應堆提出一連串的問題，“那是什麼？核反應堆嗎？沒問題吧？”

    我自然明白他在顧慮什麼，不得不多費點口舌進一步解釋，“沒事的，電力故障是我製造出來的假象。只有這樣，纔會讓實驗中心的那些工作人員暫時躲進防核掩體裡面。”

    “為什麼要讓他們躲進去？”他打蛇隨棍上地繼續追問。

    “因為我需要你回到過去。”看著他的背影，我知道早晚要面對這一刻，這是無法逃避的。於是不等他繼續發問，便主動向他進一步解釋，“我有個計劃，對我，也就是我們都有好處的計劃。這個計劃單靠我一個是完不成的，需要兩個我進行配合。事成之後，未來的我，我們，就有好日子過了。”

    “什麼計劃？”既然他也是我，對於真相的渴望同樣強烈，就不可能被這麼含含糊糊地矇混過去。

    可是我真的沒時間把整個發財計劃向他解釋清楚，於是便把小冊子遞了過去，“現在沒時間向你詳細說明，喏，這個給你。我把一切都寫在裡面了，等你有空了慢慢看。”

    他接過小冊子後，就著黯淡的燈光翻了翻，發現內容的篇幅很長，便不再執著於立刻追尋問題的答案。

    我這個人，還是比較懂得分寸的。他自然也是如此。

    我帶著來自一天之後的自己，沒有走除塵室那條路，而是來到了準備室。

    進入準備室後，我從置物架上取下玻璃頭盔，順手遞給他，“把你那個給我，你用這個。”

    交換完玻璃頭盔之後，我們第一時間做出了相同的動作，翻開頭盔內襯。

    “你是想要那串數字？那串數字究竟是什麼意思？”他瞬間反應過來。

    而我卻被頭盔內襯裏多達七條留言給驚了一下。除了第一條是21億大樂透的中獎號碼，後面那些並不是我需要的內容。但是從這一條條留言上，我卻看到了自己曾經經歷過的種種。

    “實驗者”、“信用破產”、“一天之前”、“版本覆蓋”、“另一個我”、“儘快趕回”，雖然失去了那些記憶，但是這每一條留言都代表著當時的我在一步一步發現真相、接近真相。尤其是最後一條留言“儘快趕回”，這纔是促成一天之後的我在短短的十幾分鍾之內趕回時間研究所的根本原因。而這些東西都未曾在小冊子裡體現，都是我靠自己的經歷以及邏輯推理一點一點分析出來。

    本來我還一直在考慮，送走另一個我之前，是不是要在小冊子裡增補一些提示訊息，現在看來似乎不用麻煩了。順其自然纔是最好的安排。

    對著七條訊息，我感慨萬分，實在不忍心向另一個自己多做解釋。“沒時間了，趕緊走。你想知道的都在那本筆記本里了，有空你再慢慢看吧。”

    讓自己受了這麼多苦，我的發財計劃是否值得？

    也許值得吧，畢竟絕大部分人奮鬥一輩子都不可能累積出這樣的財富，而我所做的只不過是在時空閉環中輪迴個七八次，失憶個七八次。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說罷，我頭也不回地開啟準備室通往實驗區的門，再一次走進那片區域。走出幾步，回頭看了一眼，只見來自一天之後的我依然站在準備室的門口，正抬頭看著那些瘋狂閃爍的紅色警示燈，臉上浮現出不安的神情。

    “快點，進實驗艙！再過幾分鐘，裝置維護人員就要來了。”我不得不再次催促他。

    他總算是跟了上來，但態度卻沒有絲毫軟化，反而更加強硬，“告訴我，那串數字的真正意義，不然恕我不能配合！”

    果然是我的性格，拒絕不明不白地被人安排。我嘆了口氣，無奈地給出了他想要的答案，“那組數字是21億大樂透的中獎號碼，今晚開獎。”

    “只是為什麼要讓我又一次回到過去？中獎號碼你不是已經拿到了嗎？今天晚上你進入時空閉環實驗，而我拿著中獎彩票迎接未來，這難道不是最正確的做法嗎？”他果然還是問了這個問題，應該說三個月之前，我被送到過去之前問出了這個問題。

    這個問題該讓我如何回答？真相很殘酷，恐怕他一直以為我是過去的他，可事實上我卻是未來的他。我在自己不清楚的情況下，安排了自己的過去和未來。

    可是如果不把話說清楚就只能僵在這兒，對誰都沒有好處，還不如實話實說。於是我把這個如同繞口令一般的答案說出來，“恐怕不是。這個解釋起來恐怕就有些複雜了。簡單地說吧，我並不是一天之前的你，你也不是未來的我。確切地說，我纔是未來的你，你是過去的我。”

    我一邊解釋的同時走到控制檯前，順手中止了系統AI自檢，強行進行人工操作。這樣一來，我就不用擔心接下來的實驗操作到一半，系統AI就把防核掩體裡的工作人員給放出來。

    來自一天之後的我頓時被這勁爆的說法給驚呆了，顯然這已經超出了他的想象。他花了好一會兒工夫去理順邏輯，還是有些不敢相信地問道：“這個是怎麼說的？”

    “你必須回到三個月之前進行佈局，我們纔會有今天的成功。我只能說那麼多，剩下的等你回到過去之後自己體會。現在，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告訴你的了，趕緊進實驗艙，別毀了我的計劃！”我開始在控制檯上設定各種引數，把原定的一天之前這個時間座標調整為三個月之前。

    我不敢告訴另一個自己，等他回到三個月之前，還有更大的麻煩在等著他。真是作孽啊！

    他渾渾噩噩地進入實驗艙，我則趕緊過去關閉艙門，生怕他反悔或者提出更多難以回答的問題。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回過神來，露出回憶的神情之後對我說道：“對了，我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一個叫風穎的女孩，她的網名是‘女媧’。你待會兒加一下她好友，幫她個小忙，也算是幫我還個人情。沒有她，我絕對沒辦法這麼快趕回來。”

    對於風穎這個名字我沒有記憶，但是“女媧”……不就是我那位親密網友嗎？幾個小時之前，我們還剛剛在社交軟體上聊天，她說她已經來到本市，並且約好6月14日抽空見個麵。

    真是萬萬沒想到啊，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過去的我居然與她提前見面了。不知道一天之後再次見面，她會有什麼感想。但是對於多次失憶的我來說，下次見面依然是人生初見。

    我的心裏百轉千回，很想問問眼前另一個自己，“女媧”長什麼樣？是不是和我三個月來夢裏總會出現的那個剪影一樣？

    但是我隨即想到，他是過去的我，還沒有經歷過這三個月，又如何會知道我夢中的女孩。

    “你不趕時間？”他打斷了我的思緒。

    現在思考這個沒有任何意義，反正現在是6月13日，明天就能見面了。我還是趕緊把眼前的自己送回三個月之前比較重要。於是我重重地關上實驗艙的艙門，從外面扣好安全閘，然後回到控制檯前，按下了啟動按鈕。

    也許我之前經歷過若干次莫比烏斯帶-時空閉環實驗，但這還是第一次以旁觀的視角來見證這一刻。

    這一瞬間，好不容易正在逐漸恢復光明的時間研究所各處燈光再度一暗，所有的電力供應都在向實驗艙傾斜。位於地面上其他幾個中心的夜班工作人員再次罵罵咧咧地等待電力恢復，稍有閒情的則會湊在一起討論今晚究竟發生了什麼。

    之前一直霸佔著太瓦級汞蒸氣汽輪發電機大部分發電量的核動力蒸汽壓縮機突然陷入沉寂，暫時被切斷了能量供應。這種風格完全符合金教授的性子，什麼都得無條件為實驗讓路。至於時間研究所的安全，套句古話——“朝聞道夕死可矣”！

    十二座巨型電容發出滋滋的電流聲，巨量的電荷透過粗大的超高壓超導電纜向實驗艙瘋狂灌注。即便是這些電阻無限接近於零的超導電纜，這一刻也散發出大量的熱量，引發過載降溫裝置自動啟動。我只是稍微站得近了點，便被熱得滿頭大汗。

    至於實驗艙本身，則經歷了三階段的顯著變化。

    第一階段是充能階段，能級達到太瓦時的海量電能被集中灌注在一個直徑三米的實驗艙裡，艙體瞬間白熾化，耀眼得彷如正午的太陽，彷如正在爆炸的超新星。即便實驗艙周圍升起了一片片用來降低光通量的調節板，依然萬分刺眼。

    這樣的場面不由得讓人懷疑，實驗艙裡面的實驗者會不會在一瞬間被氣化。不，這樣的能級絕不是以氣化為終點的，而是湮滅。

    當然，答案是否定的。我作為存活的實驗者，就是最好的證明。

    充能只用了短短的數秒鐘時間，然後就進入了第二階段。在白熾化達到極致的瞬間，實驗艙突然黯淡下去，宛如一顆微型黑洞一樣，變成一片純黑色的虛無，和第一階段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我知道，在實驗艙所處的位置，時空已經扭曲，並且與三個月之前的時空完成了粘接，形成了一個短暫的時空閉環。

    第三階段，不管是白光還是黑色虛無全部消失，實驗艙好端端地留在了原地，而艙裡的實驗者——另一個我已然不見。

    他成為時空閉環的起*點，回到了三個月之前，而我作為這個閉環的終點站在實驗區裡，終於走到了輪迴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