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時候，乘安州督院。

    這日又忙到夜裏，殷才善想起麗孃的話，覺得回去也是討人嫌，便差人知會一聲，留在督院了。

    他摸摸袖子裡的乾坤囊還在，起身下地牢去。

    不點燈的時候，牢房中黑不見指，縱使修為能讓五感增強，也唯有依賴靈識探物。

    籠子裡過於安靜了，殷才善點起簇炎星圖坐在數尺遠處，凝視著面帶口枷沉沉昏迷的慕修顏。

    決定拔舌之時，殷才善就沒想過這條路能回頭。

    禦敵之事他想了不少，相比起慕容，何容與是更好的談判物件。殷才善想見見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真仙，然而又不敢輕易招他出現。

    說好聽點，叫替君上試探試探口風，做首當其衝的擋箭牌。說不好聽，就是引狼入室或通敵了。

    至於拘捕對方——殷才善想都沒敢想。

    不過確有那麼一時，他感到自己取走扇子的用意，是想當面對何容與的時候，拿它換命。

    那個人若被扇子招來，必定會先到督院解救慕容和王遠道，留守此處，不會有錯。

    簇炎星圖的光亮下，慕修顏艱難睜開被凝血糊住的眼皮，蹭到籠子上嗚嗚叫著。

    “真可惜，你不會傳音。”殷才善道，“別白費力氣了。”

    慕修顏依然在嗚咽，似乎是痛得忍不住。

    殷才善看著這難得的景象，道：“師弟，我有件事十分好奇。你那扇子，是何堂主所贈吧。”

    慕修顏眼中頓時有了光亮。

    “他留給你的時候，可曾教過你用法？”殷才善問。

    慕修顏搖頭。

    殷才善眼眸一垂，發動雲雷骨甲，籠中傳來悽慘的哀鳴。

    “教過嗎？”殷才善接著問。

    慕修顏猛點頭。

    “哦～看來真是沒教過。”殷才善明瞭，將手伸進袖中，探入乾坤囊，“那咱們就一起瞧瞧……”

    他突然一怔。

    扇子呢？

    慕修顏看見他的表情，眼神頓時玩味了起來。

    “麗娘！？”殷才善心驚，當即起身跑出牢房，迎面撞見自己派去府上的差役。

    “督主不好了！府上見不到夫人……”那差役話還沒說完，殷才善已經提劍一陣風掠了過去。

    “除了守牢房的都跟我來！”他踏劍升空，吼道，“封鎖所有出入通道，開禁制！快！”

    牢門應聲而閉。

    慕修顏的耳畔又重歸死寂，眼睛睜著也同瞎了一般，不知死亡與此刻，是否僅有痛與不痛的區別。

    他剛瞑目片刻，猛地再次開眼。

    那黑暗中分明有什麼在注視著自己。

    邪氣瀰漫。

    明明沒有任何武器貼近，卻如遭橫刀抵喉，近乎窒息。

    君上的夜燕司麼......

    好熟悉的感覺，彷彿從前什麼時候見過，太久了......啊，是尋常澗......？

    潛伏於黑夜的翼手煞悄然迫近，慕修顏頓覺冰冷。

    知道遲早要被君上舍棄，現下是到了索命的時辰？

    窸窸窣窣的低語從顱腦深處傳來，慕修顏悚然不動，那“東西”的存在屬實，就在這再無旁人的牢房內，在他身側。

    君上......可還帶了話來，讓我死個明白？

    慕修顏仰頭閤眼，全無抵抗。

    “錚”一記劍風落下，光輝劈開翼手煞，陰邪之氣瞬間澄淨。

    修遠劍斬魔後飛回掌中，白衣仙無聲踏來。

    見到牢籠裡的慘狀，何容與斂眉不展，即刻引訣解鎖，牢門自開。

    近來察覺懷赦天君動用厲鬼剷除異己，一路追索翼手煞蹤跡，追到了此處，竟意外找到了他。

    可為何又在不遠處感到了羽扇所造“域”的靈流？

    來時見殷能帶人往那邊飛，恐怕情況也不妙，但好在域能撐一陣子，這裏也趕上了。

    何容與抬手解去慕修顏的口枷，那堅硬的鐵栓深深杵在舌根上，拿出來時粘下一片黑血濃稠的燒焦皮肉。何容與一瞬彷彿看到了燒紅的烙鐵強塞進他口中的畫面，目光緊跟著顫抖起來。

    慕修顏微微哽咽，何容與丟下口枷，手指輕輕托起他的下巴，靈息注入脈絡，迅速彌合傷口。

    “為何總是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何容與說得苦澀。

    慕修顏雖痛得哼叫，卻沒有清醒的跡象。

    傷勢一點點緩解，然而看到他無法復原的斷舌，何容與心裏便絞痛萬分。

    “雖知你愛涉險，這也太過了些。”他苦澀道。

    可如此不知愛惜生命的你，卻拯救過絕望之際的我啊......

    記憶裡的慕修顏愛把竹蓆掛在樹上做吊牀，躺在上面邊晃悠邊懶洋洋地跟他說話。

    “恩公你啊，就是對自己太過苛刻了，明明你做不做都一樣有人苦有人死，為何要強求自己去拯救一切？”

    “幹什麼都顧慮別人，無論好人壞人，你都做不來的。”

    “你只會在人們的期望和失望間的夾縫中被擠來擠去，鮮有人真心在乎你的拯救。”

    “依我看，恩公沒有那麼完美，纔是真的恩公。”

    “如今墮落的你我都見過了，還怕你跌得更低嗎？”

    “恩公的痛苦和內疚，正說明你還沒泯滅心中的‘道’吧。那就繼續，做你想做的，我也隨恩公出山，我們一起改寫這人世！”

    “只要，恩公別半路把我丟下就好了。”

    何容與療愈完畢，慕修顏的呼吸舒緩下來。

    沒有時間耽擱了。

    “阿慕，我身邊危機四伏，只能將你和遠道暫時留在此處。”何容與傳音，轉身離開囚籠，“此時此刻，你們不再四處逃亡纔是最安全。遠道性子剛烈，易起衝動，我尚未與他相見。你已有我所加咒印防身，但仍無法抵消雲雷骨甲的傷害，我會與殷督主交涉，你千萬勿動，且待一時。”

    “我務必儘快剷除懷赦天君之爪牙厲鬼，阻止更多無辜之人受難。那陰魂似是有數，斬殺後明顯減少，但哪怕僅存一隻，亦危險至極。”

    “阿慕，若你未醒，不曾聽聞這番話。那便重會之後，再做解答。”

    “我還有許多話，想要對你講。”

    慕修顏緩緩張開眼瞼，牢房內黑暗寂靜，那話音的源頭，早已不在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