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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二章 憶明暗交會兩無關

    不知是不是狐假虎威的手段已經漸漸失去作用,逼得狐狸不得不磨尖爪子以圖自保。

    這年年末,主君外出歸來之前,遼肅府中偷著練劍的人又多了一個。

    蔣蘭宮能夠憑著記憶一板一眼地復刻遼肅宗劍法,陳遠亭一點都不意外。

    雖還是厭煩,但見多了他的驚人之舉,至少心裏會承認對方還是有些真才實幹。如今,蔣蘭宮再標榜自己出自宿星閣,也有越來越多人相信了。

    然而陳遠亭還是不信。

    別人沒看見蔣蘭宮修煉,可他是見到了,這蔣殿練什麼都有個致命傷——“不足”。

    氣、力、血,皆不足。

    簡單來說,就是根骨奇差,悟性再高、練得再用功也沒用。

    陳遠亭嫌他礙眼,又沒必要惹事上身,平時便只遠遠一走一過,假裝自己什麼也沒發現。

    然而就在這個寒冬,陳遠亭忽然發現他不再鑽牛角尖般的練劍了。

    蔣蘭宮居住的廂房夜夜門窗緊閉,彷彿一個套上了布罩的鳥籠子。燈光朦朧亮著,卻從沒有在任何一邊窗上,映照出人影。

    憑經驗,陳遠亭知道這層窗戶紙後面,定還蒙著厚厚的簾幕。

    遼肅宗為便於管理和安全起見,禁止在府內私設丹房。從主君到弟子,都在宗門丹院中安排好了各自的作坊和爐子,煉丹製藥完全夠用。

    可規矩從不是死的,陳遠亭記得,師父杜廣平早先便偷偷在房中設定丹爐,煉製一些功效特殊的禁藥。在府中造“域”會欲蓋彌彰,於是爲了不讓人發覺,便用布帳封住門窗,防止丹爐的溫度和氣息外洩。

    然後,再把陳遠亭這個徒弟踢出來把門兒。

    經驗就是這麼來的。

    所以蔣殿,在煉丹?

    可陳遠亭仍懷疑,冬天燒著炭火還要如此密閉,怕是丹沒練成,人都要憋死了。

    他隨手撿了個掃起來的樹枝,凝聚靈力在窗上割開一道小縫,果然紙後還有布帳。

    靈力將布帳也劃破,丹藥淺淡的氣味隨燭光傾瀉出來。

    陳遠亭嗅出藥性,一愣。

    這個人,不要命了。

    ……

    蔣蘭宮手捧丸藥,猶豫著欲吞未動。

    悶熱的房間令他虛汗淋漓幾近踉蹌,眼中的渴望卻強烈到彷彿走火入魔。

    他遲滯許久,彷彿下定了決心,瞑目將丸藥送向口中。

    驟然一陣邪風帶雪破開門扉,驚得蔣蘭宮攥緊手中藥丸,背向身後。

    院中陳遠亭拖著笤帚走過。

    蔣蘭宮意外,急忙把手頭的藥藏了,走出門來。

    陳遠亭已經跨過月門進了別院,身後忽然傳來叫聲:“遠亭兄!”

    陳遠亭停住。

    “好巧。”蔣蘭宮袖手站在他身後,“總是能遇到遠亭兄。”

    “都是預謀,有什麼巧的?”陳遠亭冷冷。

    蔣蘭宮訝然:“預謀?”

    陳遠亭不想糾纏,便又抬腳。

    “站住。”蔣蘭宮道。

    雜役不能違抗內務上面的命令,陳遠亭只能站住。

    “遠亭兄看到我偷煉丹藥了吧。”背後那個聲音依舊溫柔,“那種丹藥能夠助長修為,卻質性偏烈,恐有飲鴆止渴之嫌。”

    陳遠亭:“與我何干。”

    蔣蘭宮欲言又止,重新組織了話語,道:“要告發我嗎?”

    他見陳遠亭不答話,默默抬起手張開五指,那丸藥掉落在雪地裏。

    “我毫無天資,又命運短薄,因此急功近利,違逆宗門規矩。如今既已被發覺,這藥吃了也只是自取其辱。”蔣蘭宮道,“現已人贓俱獲,如何處置,但憑遠亭兄決意。”

    陳遠亭轉身不解地望向他。

    這藥煉製少說也要半個月,主君就快回來,此時丟棄,恐怕再煉就沒機會了。

    雪風已將藥丸埋沒。

    蔣蘭宮不再等,轉身回房。

    “劉師叔知道你在練劍。”陳遠亭莫名提醒道,“那也是逾矩。”

    蔣蘭宮的背影在寒風中定了一定。

    陳遠亭說罷,迅速扭頭離開。

    可才穿過兩道院牆,他想要確認什麼似的,反身又回來了。蔣蘭宮已經沒有影子,他掃開門外積雪,那丸藥暴露在眼前。

    陳遠亭俯身撿起丹藥,碾碎成齏粉。

    ……

    之後,那房中密閉的帳子敞開了。

    從院中房前過,陳遠亭再也沒看到蔣蘭宮練劍或服藥。

    偶爾不小心打上照面,那隻總是湊上來糾纏的狐狸卻轉身而逃。甚至於每日早早交代完事務,跑去野園子裡藏起來。

    按說這樣不會再遇見了,可陳遠亭的直覺就像獵犬,每每將他精準地引向狐狸的方位。

    躲都躲不開。

    一場又一場地下雪,後院許多荒蕪院落中雪地無人涉足,純淨得像片片發糕。

    只是偶爾,會有一條孤零零的足跡從上面穿過,來去寂然。

    陳遠亭對這被破壞的景象心生不滿,默默跟在那足跡後面,索性將整間院子的雪掃除。

    他與唯一那道足印較著勁。

    終於這日大寒,僻靜的院落中穿過一道風風火火的高大身影,陳遠亭纔想起,這個園子還有它真正的主人。

    再次提著笤帚去掃通往梅園的雪地,那條細小的足印邊,出現了另一串寬闊的腳步。

    他盯著雪地看了一會兒,轉身離去,唯獨將自己的足跡掃平。

    ……

    來年盛夏之時,為壓制西面道化天宮的野心,宣告北境實權的歸屬。遼肅宗牽頭舉辦了長白山遊獵盛會,五湖八州各大仙門皆熱烈響應,一時盛況空前。尤其遊獵期間,天池附近橫空出現萬古靈獸嘯鰲,更使得這次大會風光無兩。

    陳遠亭雖然被准許去了獵場,卻仍是個清場子的雜役。

    他遊走在人群邊緣,每天看著那群名門貴胄宴飲達旦,毫無動容。

    食色性也。可這句話在陳遠亭這裏似乎錯了,他從金丹後便不再吃飯,降格之後便不再飲酒,從踩著自己親孃和妹妹的屍體爬出深井之後,再也沒碰過女人。

    他宛如一個徘徊在人背後的幽魂。

    而那個穿梭在人前敬酒陪笑的蔣蘭宮,處在和他一面之隔的兩個世界。

    宿星閣宗主正值閉關,沒有親自來北境。而那些宿星閣的代表們面對蔣蘭宮,都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沒人主動去認親,卻都在背後偷瞟。

    這樣可笑的場面,倒也為難杜縈迴一直興沖沖地朝人介紹自己的好義子了。

    陳遠亭看著來往應酬的蔣蘭宮,覺得他像一隻勞碌的飛蛾。

    送走所有賓客的那天夜裏,長白山終於恢復了寧靜。

    那隻飛蛾或許也能休息了。

    陳遠亭和其他雜役一樣忙自己的事,許久沒有見到杜縈迴等人。送客後第一天、第二天,都是如此,很多人以為主君已經先一步回了奉天。

    然而那第二夜,長白天池上,一葉扁舟倏然劃入視野。正在岸邊洗衣服的陳遠亭動作停了停。

    他竟莫名地,再次闖入了不屬於自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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