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九章 入洞牢憶辜負衷情
幽深的甬道連通著不知名的去向,盡頭的鐵門把蔣蘭宮的記憶拉去杜縈迴復生之時。
面對被羈押在洞牢中的杜縈迴,他多年積壓的恨意在那一刻爆發。
忍耐了那麼多年,終於有一天不再害怕他的威壓,滿腔怨憤傾盆而出。
可是怒罵、鞭笞,所有的發泄之下反而是刀割一般的心痛。
蔣蘭宮知道,自己本來不該恨上這個人。
在道化天宮的城樓上第一次見到鳳凰,荊棘中掙扎的燕雀也曾願意為之付出生命。
當他穿上了遼肅宗青金長袍,也曾誓為恩人肝腦塗地。
一縷陽光照進深淵裏,泥沼中的蟲豸便以為見到了真正的太陽。
“他只是圖新鮮。”曾有個人一語將他點醒,“玩膩了,都一個樣。”
當年的蔣蘭宮還有股子倔勁兒,不卑不亢地向那人答道:“師伯,我相信亞父對我是不一樣的。”
“有什麼不一樣?”那人的嘴角撇起一絲笑來。
蔣蘭宮道:“亞父並非將我視作下人,我亦不將亞父視為主人。我與亞父平等齊心,我用處,遠比侍奉床褥更重要。”
羅虔——當年的杜廣平,遼肅宗的首席門徒,聽後拄著臉頰淺笑。
“年少輕狂。”杜廣平說著,朝他伸出手,“過來。”
蔣蘭宮無權違逆。
他稍稍向前走了兩步,杜廣平卻突然將他的手捉住,拽到自己面前。
蔣蘭宮掙了一下未能掙脫,便沒有再強硬反抗。
杜廣平將他的小手捏在掌中,翻來覆去地揉著,如同盤摩玉件。
“真好。”杜廣平打量著他的眉眼,“可惜縈迴不知道,男人養大,就不好看了。”
“師伯,亞父還在書房等我。”蔣蘭宮道。
杜廣平笑著:“拿他壓我,沒用。”
蔣蘭宮佯裝鎮定。
“我本以為你想要的不過是一生富貴,竟不知,你人長得美,想得更美。”杜廣平說著仍不放開他的手。
“師伯,請您放開我。”
“看看你,連叫人都不敢。”
蔣蘭宮看著他的眼睛,這個人古怪,說著下流的話做著下流的小動作,人卻總那般儒雅端正的模樣。
“想清楚了?”杜廣平放開他的手,“你這樣下賤坯子,就算被欺負了,也沒人會信你無辜。”
“亞父會……”
“除了拿他撐腰,你也沒別的能耐。”
蔣蘭宮忍氣吞聲。
杜廣平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頭:“難不成,你真的以為,有人信你是蔣宗主的親兒?”
蔣蘭宮打了個冷顫。
杜廣平笑:“就算你寧折不彎,難道縈迴對你就沒有別的心思?”
蔣蘭宮:“亞父如今沒有。”
“呸。”杜廣平輕聲唾棄。
只有唾棄,連解釋都沒有。
“以後他身邊會有無數的女人,甚至男人。”杜廣平說,“而你居然在自己的身體最有用的時候,指望靠能力立住腳跟。”
他把手在蔣蘭宮後腦上一撫:“傻孩子。”
杜廣平摟過蔣蘭宮瘦小的肩膀,帶他走到門前。
院子裡是雪後白茫茫的大地。
“亮堂不?”杜廣平問。
蔣蘭宮沒有應答。
“亮堂。”杜廣平自己答道,“太陽一曬,亮堂堂的好看。可是要不了多久,雪就曬化了。”
蔣蘭宮望著雪地,眼底的淚結成冰晶。
他到底沒有輕信杜廣平的話。
可杜廣平卻說對了。
長白天池之上,杜縈迴醉後摟著他,表白氣吞山河。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
多年相伴,恩義相通又有何不可。
蔣蘭宮但願聽到杜縈迴堂堂正正告訴自己。
清醒理智地宣告他配得上。
結果只是但願而已……
“蘭宮怎麼哭了?”杜縈迴的酒還沒醒,一味俯下身去擦拭他臉上的淚。
蔣蘭宮哽咽著,勉強露出一絲笑容。
“我也……”他說到一半,捂住嘴巴。
原來在對方心裏……自己不過是和花和酒一樣供人賞玩的風物。
明裏只說知己,醉後卻能動情。
清醒的時候說不出口,是怕人當了真罷。
蔣蘭宮有那麼一刻,祈盼杜縈迴只是不會說話。
心悅汝兮,汝可知?
——吾知之,吾亦然……然而……
次日他望著明鏡似的天池水,撫過杜縈迴的臉頰:“亞父可記得昨夜對我說的話?”
“蘭宮別鬧……”杜縈迴被他撩得發癢,“難道我又失態胡說了?”
蔣蘭宮笑著收回手,望向天邊。
原來什麼樣的山盟海誓,都可以酒醒之後,忘得一乾二淨。
不過是開敗的花、飲盡的酒,供人賞玩一時罷。
亞父和別人,終究沒什麼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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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蘭宮在鐵門上下摸索,手掌溼涼。
“我曾經哪裏對不起你……”他輕聲說。
洞牢中只有他自己的聲音在重複。
蔣蘭宮心痛如絞,低頭抵在冰冷的鐵門上。
隻身盜印入魔窟,忍辱冒死下荊州,即便明知沒有回頭路。
“為何……為何你要逼我……”他不甘心地問著,“為何我殺了祁廣羽你也不肯信任我,為何要對我惡言相向,逼我在眾人面前獻舞?”
他猛地抬起頭來:“為何只有我委身之後你才肯對我如初?!”
空寂的洞牢中沒有回答。
“你到底在試探什麼?”蔣蘭宮貼著厚重的鐵門慢慢滑坐下去,“為何不肯明說?”
劇痛中斷了蔣蘭宮的思緒,他想不下去了,呼吸愈發艱難,眼前的一切開始模糊。
“亞父……亞父……”他伸手在洞牢的石壁上摸索。
他彷彿看到被鎖鏈釘在牢中的杜縈迴,卻是前生的模樣。
那個“杜縈迴”被鎖跪在地,而他的身前血肉模糊的一片中擺著一顆頭顱。
那是十幾歲的蔣蘭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