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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一章 放燈為引真相難明

    無盡洞天,摘星樓

    沈賜一襲斗笠長紗匆匆登樓,既至,拱手跪地:“君上。”

    欄杆前的背影靜坐如鐘,聞聲稍稍抬起手來,點了一下指尖。

    “已知會靈永督,歸元城待命。”沈賜報道,“絳珠峰枕泉司,水路待命。”

    那背影未動。

    沈賜按住斗笠俯首聽令。

    “鶴欽,去放河燈了麼。”背影柔聲道。

    沈賜聽出話中有話,答道:“屬下值守不離,河燈未放,卻放長明燈。”

    “長明燈……有趣。可這世上啊,只有兩物長明。”

    那背影說著,指尖輕輕搖動:“——日、月。”

    沈賜默然。

    背影忽然拂袖鬆開襟懷,蠶絲外袍經風吹起,如雲籠住月光。

    “日升月落,輪換更替。”那音色一如既往地溫潤,“雖可共存在每日晨昏之時,光芒卻一同微弱。唯有擦身而過,相互背離之後,纔有正烈之陽,高皎之月。”

    “君上參悟。”沈賜道。

    前方傳來輕笑聲:“鶴欽今日的長明燈很應景。”

    沈賜靈息之中忽然走入另一個人,其步履開闊,環佩丁呤作響,意氣張揚。

    “稟君上,鎮遠督待命。”慕修顏往沈賜身邊一站,對前方示禮。

    背影斜倚向門扉,纖細的身量在華服薄厚轉折中,勾勒得姿態動人。

    “景鸞川岸熱鬧非凡,可想滿懷思念的人們,終究成為被思念的人。”他淡淡叨唸,“只願日月可憐人……不使今夕成永昔。”

    慕修顏低頭看著沈賜笑了笑,沈賜依然在面紗之下無聲無動。

    樓梯上傳來一聲傳報:“供奉連翹請見君上。”

    “說。”倚在門扉上的背影起身。

    “棠少君已睡下,宋環殿內陪侍,餘諱樓下鎮守。三七已至鴛鴦塢待命。無盡洞天全府上下,戒嚴。”

    “妥了。說來,我此時‘應該’在送客吧。”背影緩緩轉來,長媚眼含笑,“備車,我也好好瞧瞧這盛景。”

    -

    點點花燈伴著小舟在河中漂流。

    “不,”杜縈迴堅決,“他就是。”

    “我一直沒有機會告訴你。”何容與思索之後,下定決心,“當年我遭遇伏擊,你可知是誰領兵?”

    杜縈迴搖頭。

    “蔣化吉。”何容與咬著字眼,“是一年前荊州戰敗的蔣化吉。”

    “是逃出荊州的蔣蘭宮。”杜縈迴糾正。

    何容與搖頭,語中隱忍痛心:“我看到的那張臉,就是現在懷赦天君的模樣。荊州之戰蘭宮只有十七歲,尚是少年音容,如何一年之內就和如今分毫不差?”

    杜縈迴拄著額頭不言。

    何容與緩聲道:“遠亭告訴我,你不是沒有懷疑過。”

    杜縈迴依然:“我已經不再懷疑。”

    “榮華,荊州城破之後,你看到了什麼總不會有錯。”

    杜縈迴聽罷閉緊雙眼:“我看到他在城樓上。”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城樓。”

    杜縈迴捏住眉心:“夠了老何……”

    何容與欠身握住他的手安慰道:“我趕去的時候已晚,但你也讓我見到了……更不要說遼肅宗那麼多人那麼多雙眼睛。”

    杜縈迴輕輕推開這隻手。

    他怎會看錯。

    城樓上最後遠遠地一瞥,旋即分別。

    杜縈迴在棠湖一別之後懸了那麼久的心,在這一刻是放下了的。

    可城門大開之後卻不見蔣蘭宮的影子。他在城樓上找,在府上找,在街上再找,處處尋不到。杜縈迴的心宛如荊州城著火的望樓,從焦灼漸漸瀕臨崩潰。

    攥著沾染泥和血的殘破二十八星宿旗,他下達全軍的最後一個命令就是“找”。

    活要見人,逃要見蹤。

    從正午到落日,終於有一個修士跌跌撞撞跪倒在他面前:“報!陳、杜遠亭發現了一所隱藏的宅院……”

    夕陽的顏色在杜縈迴手中染成血汙。

    命薄如紙的少年,宛如被撕碎的紙浸泡在血泊裡,他能捧得住的,只剩下亂髮之中一顆小小的頭顱。

    “師兄,節哀。”劉廣源在門外站到僵硬。

    杜縈迴跪在地上,在血裡摸到一節手指,緊緊攥住。

    “可他的眼睛還沒有閉上啊……”杜縈迴望著掌中那張小臉苦笑。

    他心裏的望樓焚燬,坍塌成飛灰。

    蔣氏在荊州宅中的所有人,在他面前押成一排。

    將離劍抵住低垂的脖頸,每份供詞都指向了唯一確鑿的答案。杜縈迴一句句問出全部,引劍殘忍揮落人頭。身邊的杜遠亭等人隨即跟上了他的旨意,頭顱一顆接一顆地滾在腳下,鮮血泡紅了每個人的雙眼。

    三日後何容與趕到,面對城門背後屍山血河,已無力迴天。

    蔣氏府邸成了靈堂,杜縈迴坐化為塑像凶神,金甲上的血已發黑,無人敢近前一步。

    何容與踏入門中,望見他懷抱一條布卷的背影,瞬間淚水盈眶。

    “老何。”杜縈迴嘶啞,“來不及了……”

    屍水滲出布來,腐爛的濁氣濃到化不開。

    縱使起死回生的靈藥,也救不得一個連屍體都拼不完整的人。

    杜縈迴托住布卷輕輕貼在胸前,遍佈紅絲的雙眼暴睜,手臂卻不敢稍微用力。捺著布的指節僵硬到失去知覺,懷中宛如一捧散沙,滴滴點點滑脫他的掌控。

    再也無法挽回。

    那曾在城樓上一閃即逝的身影,自此化作他的心魔,奔逃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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