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命定無妄憶重陽花
塗海的話雖那樣說,卻說得像一句慪氣的自嘲。
她這數十年間真切的委屈和怨念,早已不知順著時光的江流沖刷到了何地。
被貶仙籍本來就是自己的事,千里迢迢慕名投奔遼肅,杜縈迴離開了便是離開了,前前後後所有的事,確實與他沒有關係。
最後自己還活著,這已是最大的幸運。
不論蔣蘭宮爲了什麼找到她,她都決定認了。
塗海盯了杜縈迴許久,忽然冷笑一聲,搖頭。
“我明明應該去記恨那些追殺我的人,但是我記得最清的卻是你轉身離去的背影。”她的眼神中有些蒼涼,“那個時候我頓悟了,哪怕是一個未經世事孩子都不屑於瞧我一眼。”
“我這些年一直自問為什麼會這樣,這世道無光?還是我真的罪大惡極?”
“也許得到你本人的回答我纔會死心,如今你卻說,你只是沒聽到我的呼救。”
“未免太諷刺了。”
塗海說完挽了挽耳垂上的流蘇墜子,她望著杜縈迴,記憶再一次回到數十年前的那個重陽。
她衣衫襤褸、遍體鱗傷,孤注一擲撲向遼肅小公子的駿馬花車。
那少年飛身勒馬,單手輕輕一旋韁繩,眨眼間馬蹄轉向,車輪偏移,一整車的金絲菊爲了躲避這個骯髒的突入者,傾翻在街上。
秋日豔陽長風,少年青絲如雲,錦袍高張,佇立在花雨之中。
她幾乎被花掩埋,陽光在那身影上晃過一圈又一圈的暈輪,宛如幻象。
遼肅小公子的俊美讓人一見宛如胸中烙印,可這容顏卻彷彿精緻的面具。他一眨不眨地睥睨著她,鎮定而冷漠,面對這個突然發生的意外,毫不意外。
彷彿世間萬物都平等地收在他眼裏,卻沒有任何一件放在心上。
少年救人之後沒有些許遲疑,棄置翻倒的花車,轉身牽馬,在人群的山呼海嘯中踏香而去。
拋下她和一地金絲菊,慢慢腐爛在泥土裏。
-
眼下這個大小眼早白頭,一臉茫然又滄桑的男人,就是曾經那漂亮到讓人一眼記一輩子的小公子。
塗海不禁在心裏罵一聲命數是把開山刀。
雖然換了皮不是他的錯,但是換皮本是也是命運中的一環,這如何也躲不掉。
而且誰能告訴告訴她,這個曾經過目世間萬物不留痕的人,怎麼現在眼睛跟黏了膠似的離不開蔣蘭宮那個心機小表子啊?!
“命,都是命。”塗海捏著鼻樑感慨。
蔣蘭宮好奇地望著杜縈迴:“所以,亞父為何沒有憐憫駐足?”
杜縈迴:“趕著回家打報告。本來我娘沒答應讓我花車遊行,但是爲了能上街逛廟會吃小吃,磨通我爹纔給放出去。惹出這樣的事,我能不著急麼,當然得趕緊回家說一聲,讓人來善後。”
蔣蘭宮怔怔,杜縈迴正等著他挖苦自己沒主意、束手束腳之類,卻不想他眯眼笑一笑,傳聲溫柔道:“好乖呀。”
杜縈迴心裏忽然變得舒服多了。
“你們兩個眉來眼去也差不多一點。”塗海眉心綻開的青花皺成了花苞。
杜縈迴想了想那時的事,對她道:“我絕不是見死不救之人,那時日太久,我也記不得具體情形。但凡我知道你是逃亡而來,肯定會出手紓難。”
塗海苦笑:“你可知當年收留一個被貶仙籍之人,要連帶承受多大的麻煩?”
“那時我一定不知道,”杜縈迴坦誠,“但即便我知道了,也不會在意。”
蔣蘭宮靜靜望著杜縈迴,眼中若有光。
塗海看出點什麼,並不戳漏。
蔣蘭宮與她視線相交,不遮不掩地傳音給他們:“我向來羨慕亞父能一輩子做好人。”
“你現在比他做得好,至少仙法出來以後,貶仙籍再也不是重罪了。”塗海說,“杜岸,我聽說你前生走到哪裏都要問是否有被貶仙籍的人,我可不可以自作多情地問一句,你是不是在找我?”
杜縈迴:“不是。”
塗海:“哦。”
杜縈迴:“但你讓我懂了很多。”
塗海一下笑出了聲:“因為我那一次失敗的碰瓷?”
杜縈迴:“嗯。”
聊得差不多,蔣蘭宮傳音給塗海:“話可說通了?你放心,我如今當然還是看中你的能耐。若真想借你的這點仇牽制他,早在鶴欽報信回來時就把魔體交給你了。”
“你現在把魔體交給我,我就把他元神拔出來還你一個遼肅小公子。”塗海道,“你不想試試在上面?”
“這個交換的確誘人。不過我說過,我對涼的沒什麼興趣。”
“那你不為讓我報怨,也不為把魔體交給我處置,帶他來是為何?”
蔣蘭宮看了看又陷入茫然的杜縈迴,道:“教他修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