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裂盾之貓
卡沃斯城,索拉姆王國南部的一座小城,常年風雨交加,氣候寒冷,位於常年和平的西南邊境。這裏以盛產兵器和鎧甲聞名四方,成為王國堅強有力的後盾,數十年來地位都不曾動搖。
復甦歷389年冬季,黃昏的冷光灑在卡沃斯城的道路上。
天色漸晚,一輪血紅色的暗月冉冉升起,懸掛在遙遠東方的天際。城鎮的居民們大都早已熄燈休息,享受著每天難得的安逸,然而城南角落的一處店鋪卻依舊燈火通明。
“裂盾之貓”,一家不大不小的鐵匠鋪,卻享譽卡沃斯城,在傭兵之間頗為流傳。
這家商鋪已有五十年左右的歷史,青黑石料堆成的古老店面看上去也略顯破舊,只有掛在門面上的鐵牌最為閃亮:一隻舉止優雅的白貓,腳下輕輕地踩著一面裂開的盾牌,這幅奇妙古怪的畫面構成了鐵匠鋪的招牌,也正是“裂盾之貓”這個名字的由來。
“瑞恩小子,這幾天的收穫怎麼樣?你可是還欠著我三個銀幣呢!聽說你最近迷上了‘醉酒母羊’裡的一個金髮美人,哈哈,聽老漢斯的,可別被這些生性涼薄的婊子把錢全都給騙光了。”
“嘿嘿,約瑟爾,別那麼拘謹嘛,來來來,喝上一杯,算是我老漢斯請你的。”
“艾露恩小美人,幾天不見,你越來越漂亮了!”
年近六十的老漢斯坐在鐵匠鋪門前的矮板凳上,肆無忌憚吞吐著他那視若珍寶的青木菸斗,滿是褶皺的臉上笑意橫生,與來往的傭兵少年少女們打趣調笑。大部分上了年紀的老人不是半隻腳邁入了墳墓,變成頹然無趣的老頑固,就是整個身心寄託給了神殿與教廷,成爲了虔誠古板的信教徒,而老漢斯卻一如既往的熱情灑脫,精神煥發,就像是個長不大的頑童,可愛可敬且平易近人。
裂盾之貓能夠衆所周知,除了因為鐵器打造的精緻耐用之外,老漢斯的開明功不可沒,正因為他樸實不拘的個性,才博得了人們的青睞,吸引許多年輕的傭兵少年常來這裏做客。
就在眾人熱鬧寒暄的同時,鐵匠鋪的後院卻傳來久久不絕的打鐵聲,在夜深人靜的時分顯得格外清冷孤寂。
羅維·楚斯獨自一人默默地打著鐵,面前的熔爐散發著滾燙的火光,錘鍊著一把即將成型的長劍。只有十七歲的他長著一頭瀟灑的中等棕色直髮,並且擁有難得一見的黑色眼珠,容貌十分英俊,加上略顯蒼白的臉色,有著一種別樣的詭異美感。
他面無表情,臉色僵硬的像是寒冬凍土,始終都是一張沉著的木頭臉,瞧不出任何的喜怒哀樂,常年也不見有什麼變化,被來往的傭兵們稱作“石像鬼”,以這種沒有感情只知道吸血殺戮的魔獸作為他的代號。
暗月降臨,琥珀般的血色光芒無聲墜在後院,這裏的夜晚靜悄悄,只有偶爾會響起陣陣鏗鏘有力的打擊聲,與鐵匠鋪門前的熱鬧形成了強烈而又鮮明的對比。
一名外表粗狂的傭兵大漢透過窗戶,看見後院內羅維孤單的身影,皺著眉頭說:“喂!老漢斯,你不會真的僱了個傻子吧,整天就除了打鐵還是打鐵,還總是一副木頭臉,真是叫人看了就來氣!”
“哼,布魯,你怎麼可以這麼說羅維?要不是靠著他打造的兵器,你早就葬身在冰雪魔狼的利爪下了,說起來他還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哈哈哈,艾露恩說得對!你應該去給羅維做一個騎士禮,獻上你的最崇高的謝意纔對!”
周圍的傭兵們忍不住咧嘴大笑起來,狂野大漢布魯的臉色立時變得古怪難堪,甚至產生一些屈辱的怒意,這使得他手中的麥芽酒杯也微微顫抖起來,像是一隻隱忍的野獸,隨時都有暴起傷人的可能。
老漢斯抖了抖菸斗裡的餘燼,沉默看著這一幕,無動於衷,但也不再去喝劣質的麥芽酒,表情難得的有了一絲凝重。
“裂盾之貓”生意興隆的根本原因在於裝備的精良,這些傭兵們過的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一件精品的利刃或者盔甲,或許就是救命的寶貝。然而老漢斯已經上了年紀,雖然看上去精神還飽滿的很,但肉體上的蒼老已經讓他失去了曾經那精湛無雙的打造技藝,如今整個鐵匠鋪出產的兵器盔甲,都是由羅維一個人日以繼夜的親手打造而成!
老漢斯並不擔心生意上的好壞,一生的忙碌已經讓他積累了足夠的金幣養老,唯一的遺憾就是膝下無子,他年輕的時候浪跡花叢,專注於事業,等到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自己竟蒼老如斯,索性坦然享受後半輩子的時光。不過,人一旦變老,難免總會長吁短嘆,唏噓人生,老漢斯也不例外,但是這一切在相遇羅維之後就都有了改變。
那是兩年前的一個夜晚,老漢斯照例將鐵匠鋪開到深夜時分,等到人群散盡時,他才注意到街道的角落裏有個小男孩猶豫不決的注視著自己,這樣的情況已經持續了三天時間,很顯然這個孩子不是孤兒就是乞丐,好在和平的年代裏人們不會吝嗇一點點卑微的善意,出於同情,老漢斯和藹的邀請這個孩子留宿了一晚,並且奉上了香腸、麪包和一點點麥芽酒作為孩子的晚餐,這已經是平民中最好的優待。
男孩就是羅維·楚斯,那一天之後,他就順理成章的留在了裂盾之貓,接替老漢斯的全部工作。
人的感情總是耐人尋味,老漢斯本意只是想要藉助這個來歷不明的孩子的力量,來支撐起這家鐵匠鋪,但兩年時間過去,膝下無子的他不知不覺對羅維產生一種難以言喻的慈父感情,將其視作了自己的接班人,甚至是唯一的繼承人。
正是這個原因,老漢斯才漸漸地憂慮起來,他大口大口的吞吐著煙霧,冷眼看著傭兵們無禮的舉止和羅維孤單寂寞的背影,半響之後,才低聲自言自語:“孩子,看來你終究不屬於這個地方啊……”
這個時候,彪形大漢布魯也似乎對周圍同伴們的嘲諷忍耐到了極致,終於將抑制已久的惱怒爆發出來,一隻虎爪般強有力的大手狠狠的拍在了木桌上,他站起身來大聲喊說:“老子能夠狼口脫險,那是因為自己本事過人,這小子做的刀劍雖然不錯,但說到底也就是幾塊破銅爛鐵而已,又不是高等級的魔裝,算是什麼本事!”
在他眼裏看來,似乎欠羅維一個人情是很丟臉的事情,尤其是當著傭兵中有著“魅狐之影”稱號的美人艾露恩的麵,更是難以承受這樣的屈辱,所以他忍不住怒意叫罵起來。這一聲怒吼直接打破了夜的沉寂,傭兵們也沒有想到自己的玩笑居然帶來了這樣的後果,鐵匠鋪內一時間竟如同凍結,寂然無聲,十幾雙眼睛都盯向了後院裡的羅維。
清冷的後院裡,月光滿地,羅維默不作聲地揮動著鐵錘,敲擊手中的一塊頑鐵,時不時響起叮叮噹噹的打鐵聲。
他沒有回頭,彷彿沒有聽到布魯那充滿不屑的喊叫,可這聲音明明是洪亮震耳,距離後院這麼近,正常人不可能聽不到,除非是個雙耳失聰的聾子。
顯然,羅維絕不是聾子,他對老漢斯的話言聽計從,那麼就只有一個原因——視而不見!
他毫不理會眾人奇異的目光,看待自己猶如面對怪物,也不計較布魯傲慢不屑的舉止,態度輕浮而且狂躁。他只在乎自己眼前的這座熔爐,專注於手下的工作,外物的嬉笑怒罵都難以觸及他那穩如磐石的內心,他就站在落滿月光的後院裡,但竟彷彿與世隔絕,生活在自己的一片灰色世界裏。
血色的暗月光輝悄然變化,覆蓋整片後院的土地,灑在了羅維的肩頭。
“可惡的小子!這麼傲慢,喂!你難道聽不到我在說話嗎!”
布魯被羅維聽而不聞的舉動惹怒,這樣的行為比同伴的嘲諷還要讓人難堪,他步入後院,一步步的走向羅維,同時舉起了自己引以為傲的一雙拳頭,打算給這個傲慢小子一點刻骨銘心的教訓!
老漢斯默默搖了搖頭,並沒有阻攔的意思,周圍的傭兵們的遲疑也稍縱即逝,轉化成強烈的好奇,無一不期待著接下來的情景——羅維那個木頭人會不會一動不動的捱揍?要知道布魯的拳頭可是出了名的硬,在這個傭兵小隊中數一數二,普通人要是捱上那麼兩下起碼要在床上躺半個月。
“布魯!你想幹什麼!給我住手,我不許你傷害羅維!”
艾露恩瞧見鬨鬧的人群,頓時瞪大了眼睛,想要上前阻止,但是終究是遲了半步,布魯的一隻拳頭已經高高揚起,眼看著就要落到羅維孱弱的身軀上!
所有傭兵的心在此刻都提了起來,他們對羅維的印象除了一張木頭臉之外,更多的卻是好奇,這個沒有過去、謎一樣的少年身上彷彿藏滿了秘密,而傭兵的工作就是冒險與探索,最喜歡挖掘未知的事物,所以這一刻,沒有人願意去阻止布魯。
就連“魅狐之影”艾露恩這個出了名的大美人,在嘗試過阻止之後,最終還是難以抑制心中的求知慾,目不轉睛的盯緊了後院。
暗月的光輝越加明朗,布魯的鐵拳撕裂了空氣,它的熱血已渴望,它的憤怒將要宣洩,它的來臨象徵着絕望!
時間靜靜的流淌。
接下來的故事不負眾望。
就像是遊吟詩人的詩篇最後總是會有一位英雄拯救世人,這樣的橋段雖然早已多如砂礫,太過理想且俗不可耐,然而傾聽詩歌的人們總會沉醉於故事之中,始終為英雄出世的那一刻喝彩。
世人期待著夢幻般的故事,希望它可以打破沉重的現實,來給這百無聊賴的生活添上一抹色彩。
所以他們也將要為羅維喝彩,因為就在布魯拳頭落下的同時,羅維終於有了些像樣的動作,他舉起手中被烈火燒得發紅的鐵錘,沒有半分猶豫的迎向布魯,以此來作為自己的迴應,這時候他的表情仍舊是一潭死水,自始至終沒有變化。
鐵錘與肉掌的對決結局可想而知,更何況是滾燙的鐵錘?於是布魯發出一聲淒厲悲慘叫聲,緊握著自己的右手趴倒在地,被這一下傷的屁滾尿流。
一旁的傭兵強忍著笑意,找來冰冷刺骨的清水,二話不說澆溼布魯全身。深夜卡沃斯城的寒冷難以言喻,這桶冷水帶來的後果可想而知,讓布魯這個狂野大漢在寒風中不斷的打著哆嗦,天知道這次“冰火兩重天”給他帶來了多大的災難。
“看來,羅維也並不完全是一個石頭人嘛!起碼,誰要是想要傷害他,肯定會有報應的,哈哈!”
戲劇落幕,來得快去也匆匆,傭兵們並不因此而追究羅維,反而沉溺在好奇心得到滿足的喜悅之中。旁觀的老漢斯露出一絲由衷的笑意,吹熄了手中的菸斗,抱著肚子笑得開懷。
羅維繼續低頭專注著自己的工作。
世界又陷入孤單的沉默之中。
黑暗中,一雙明亮美麗的大眼凝視著羅維,目光中閃現驚訝和感動的神采,就像是找到了丟失的珍寶。
“果然是你!我就知道一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