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佛陀遇恩歸真
前方太陽依舊高懸,身後卻已烏雲密佈。
黑色的雲從北方欺來,天上已是兩重天。
北風開始呼嘯,恰似英雄末日的輓歌。
雪再次飄了起來,越來越大,越來越密,已經看不到前方的路。
前方本就沒有路。
小鬼雙手舉著長槍,在雪地中艱難的向前蠕動著。
身後的雪很久就覆蓋了他的腳印,但是他並沒有停下來。
他也不能停下來,一旦停下來,要麼被後面的追兵追上,血濺當場,要麼會像懷中的菜餅,變的僵硬。
他本可以以長槍作為柺杖,在雪地中走的也能快一些,但是他並沒有。
因為這杆長槍已經成為他的精神支柱,他內心一座高縱入雲的豐碑。
死對他而言,已經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在這樣的亂世,能多活一天已經是奢望。
但是現在他不能死,無論如何他都必須要把這把鐵槍,送到江南,送到將軍府。
他的腳早就凍的麻木,他的雙腿也早就軟弱無力。
要不是心中燃燒著的信仰,他早就已經跟這大地融爲了一體。
雪已經越下越大,風也越來越鋒利。
小鬼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裏,自從出了城門,他就向着遠離管道的方向奔跑著。
現在他終於走不動了,腳底一滑,整個人撲倒在雪地之中。
這裏已經沒有風,而且為什麼還感覺有些溫暖,甚至有些熱。若不是殘存的最後一絲理智告訴自己,這些都是幻覺,他早就把身上單薄的破衣服都撕爛。
他抱著槍,蜷縮在雪窩裏,慢慢的閉上了眼睛。這裏沒有風,沒有血。
只有大地為床,天空為被,就像小時候,母親溫暖的懷抱。
他只想休息一下,休息一會兒就好。
遠處的官道上,一個黑色的身影正在雪地裏疾走。
那人不過三十歲左右,身穿一條黑色的長斗篷,斗篷下面隱隱可以看到一柄長劍斜背在後麵。
他走過的地方,後面竟然沒有留下腳印的痕跡,他的輕功已經到了踏雪無痕的境界。
那人的帽子上和鬍子上,已經結了一成厚厚的白霜。雖然走的很快,呼吸卻依舊非常平穩,如果不仔細看,都看不到他的鼻子撥出的白氣。
他的一雙眼睛,在雪地裏不斷的搜尋。
只見他突然一抬手,遠處一隻正在奔跑的野兔,高高躍起,一條紅色的血然後了那兔子身後的雪地。
原來是一隻兔子,他彈了彈斗篷上的雪,繼續向前趕去。
那條斗篷的胸前,赫然又是一朵菊花,十八瓣的菊花,不同的是這朵是金色的絲線繡成的。
在他身後,很遠的地方,一個紅色的嬌小身影,也在同一條管道上奔跑著。
那個紅色的嬌小身影,跑一段路,停下來,蹲在地上仔細的看著雪花,再一次站起來向前狂奔。走走停停,始終與前面的黑衣男子保持著看不見的距離。
那嬌小的身影,竟然是一個女孩,年紀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身上穿著紅色的皮裘。臉上的面板,彷彿冰一樣,竟然隱隱可以看到深處的血肉。
這竟然是一個隱族女子,由於長期生活在不見陽光的海底,他們的面板早已經進化成了能更多的穿透光線的透明狀。
但是她的胸前,竟然也有一朵黑色的十八瓣菊花。
兩人一前以後,不多久便已經消失在遠方,茫茫大雪之中。
但是這白色的世界裏,並不是只有這三個人。
等兩人遠去之後,在剛纔兔子死去的地方,一個人從雪裏鑽了出來。
他撿起雪裏的兔子,掛在腰間,向前方小鬼倒下的地方走去。
香味,肉的香味。
這一定是夢,剛纔他已經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父親正在劈柴,母親正在燉肉,而幼小的弟弟在母親的腳下,往灶膛裡添著柴火。
賴頭三也來了,不過他還不是賴頭,青色的布條扎著頭髮,一身雪白的衣服。他正坐在桌子邊上,大口的喝著新釀的米酒,桌子邊上還立著那杆黑色的長槍。
總算已經團聚了麼?
不,我還不能死,我還不能跟他們團聚。
江南!將軍府!嘯天鷹!
小鬼這才感覺到一股麻木的刺痛從下身傳來,一雙有力的大手用在用雪揉搓著他的雙腿。他睜開眼,就看到了怒目圓睜的神像,神像的下面是燃燒的柴火,在柴火的上面,一隻烤的焦黃的兔子正架在上面,茲茲的滴著油。
給他揉腿的,是一個穿著單薄僧衣的和尚,僧衣雖然破爛的打著補丁,已經洗的發白,但是卻很乾淨。
“檀越,你總算醒了。”那和尚看小鬼醒來,雙手合十說道。
小鬼掙扎著站起來,剛好跪下感謝和尚的救命之恩,卻被和尚雙手托住了。
“檀越不必行此大禮,我只問你,此槍從何而來?”和尚盯著小鬼身邊的長槍說道。
小鬼順著他的眼光看去,問道:“大師傅跟賴……跟那個大叔有什麼關係?”
“你說的大叔,可是頭上有一道長疤?”
“是,那傷疤上是賴瘡,所以都叫他賴頭三。”
小鬼本已經餓過了頭,現在看到火上架的烤兔肉,腹中早已如萬蛇撕咬。
和尚見狀,把兔肉放到他的面前,輕聲嘆道:“既然鐵槍再此,相比修檀越已經駕鶴了吧?”
小鬼嘴裏已經塞滿了兔肉,他停止了咀嚼,兩行熱淚再次順著腮邊滑了下來,嗚咽道:“大叔……大叔跟那秀川九衛一塊死了!”
“阿彌陀佛!”和尚高誦一聲佛號,說道:“想不到修檀越困龍二十年,終也未曾看破紅塵。殺掉那秀川九衛,已斷秀川一臂,也算可以告慰他亡妻在天之靈了。”
“難道那大叔真的是中原第一槍,鐵槍堡堡主修化成?”
“正是,不過他既然已經把鐵槍傳於檀越,相比他同樣已經把這神槍的意志一同交付於你了。”
“不是,他只是讓我送到江南將軍府”兔肉已涼,但是小鬼卻已無心下嚥。
“將軍府?可是讓你去找嘯天鷹?”
“是的。”小鬼看著面前的和尚,等著他接著說下去。
“那嘯天鷹陸檀越,是修施主的師哥,讓你去找他,不過是託他繼續照顧你而已。”
小鬼聽到這裏,頓然明白了賴頭三的苦心,本已風乾的淚痕再次沾滿了淚水。他從地上拿起鐵槍,輕輕的撫摸著,彷彿依舊殘留著修化成的體溫。
“不知小檀越尊號?”那和尚問道。
“我姓修,叫修齊!”
其實小鬼並不知道自己叫什麼,他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已經被隱族屠殺了。只記得自己排行老七,叫小七。
此時不過心中一番感慨,念及修化成的再生之恩,所以也給自己起名修齊。
“好,修身,齊家,修齊!”那和尚彷彿也已經看透了修齊的心思。繼續說道:“既然我此生已經無法報答修檀越的恩情,那我也沒有必要繼續苟存於世了。”
聽這老和尚的話,他活著彷彿就爲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報恩。
修齊正想發問,突然一陣金光穿越破廟的房頂,籠罩在盤腿而坐的和尚身周。
和尚一愣,就地翻滾,離開了金光的籠罩範圍,但是仍舊保持著盤坐的姿勢。
“想不到我這點修為,竟也能得到神族的青睞。”和尚看著金光,喃喃說道,似乎也在向修齊解釋這道金光的來由。
“可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金光再次跟著和尚移動,但是和尚卻已經閃到了修齊身後,再次避開了金光。
修齊只感覺到和尚的後背緊緊貼住了自己的後背,一股若有若無的氣息,透過後背涌入自己體內。
似海風吹拂,又似萬里花海,似寶殿恢宏,又似草廬清雅,似高山,又似流水。
說不出的輕鬆愉悅,身體虛弱疲憊之感,被這股氣息從胸前逼出,自己彷彿脫胎換骨一般。
氣息停止流動之後,那和尚慢慢的站了起來,走到那束金光之下,慢慢的盤腿坐了下去。
“我自四歲出家,到如今剛好一個甲子,如今我把這一個甲子的修為傳授於你,也算是報答了修檀越對我恩情之萬一,阿彌陀佛!”
話音剛落,那金光卻已變換,此時竟然變成了一道紅光直射和尚頭頂,瞬間那和尚化為一尊黑炭。一陣風從門縫吹來,化作萬千塵埃。
“神仙竟也如此殘忍!你何以為天?”修齊滿腔憤恨,手持長槍,指向那廟頂的破洞。
可是那破洞之中,除了寒風呼嘯,大雪紛飛,什麼都沒有。
修齊感到一陣無力,一股人面對天地的無力。
同時又感到一股憤恨,一股對天地視萬物為芻狗的憤恨。
這種無力與憤恨,卻突然與鐵槍之中涌出的一股力量產生了共鳴。
只感覺到一種痛恨,如龍騰雲中,從自己的手臂之中游進了身體。
只感覺到一種無力,如蛟遊深海,從自己的骨頭之中融進了骨骼。
他更感覺到一種來自鐵槍的意志,一種從未屈服的靈魂,跟自己的大腦融爲了一體。
瞬間他理解了,他理解了賴頭三為何面對國仇家恨,卻只願長醉不願醒;他理解了和尚面對飛昇成仙,卻寧願化為灰燼也要報恩。
修齊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才提起長槍,開啟廟門。
迎著寒風,向大雪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