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下沉國度:往生
接下來我在基地混吃等死持續半年。
可能是那一場夢給我的印象發生了改變,讓我經常好奇西子會不會有一天突然卸下偽裝向我表明她並不是智慧,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類。
於是我又開始叫她來我房間,但是我沒有再做那種丟臉的事。
“你是不是人類?你是機械人嗎?你是人造人嗎?”
“我是人。”
她的聲音還是像之前一樣,毫無波瀾。
“我是人”這個概念很大,我也是人,但是我在變成了機械人之後我還是會說我是人,因為我的意識體並沒有變,本質上的東西我所承認著的就是我當下的狀態。就像性別平等宣傳標語那樣,你內心裏認為你是什麼性別,你就是什麼性別,哪怕你認為自己是一條狗,別人也沒有資格給你定性成一個人。
人所需要承擔的社會責任在泉下就像泡沫一樣,看著漂亮,但經不起觸碰。
因為人口過剩。
就是這樣,高架所能承受的人並不多,而且大部分的工作有智慧代勞,高層的人類只有很少一部分比例在正常工作,包括中低層也都是如此。所以纔會出現我那樣剛畢業的學生完全沒有地方要的情況,低保並不能維持生計。我的父母也都是做服務娛樂業纔有這那一份並不太薄但也不充裕的收入,可是人一旦多起來,娛樂服務業的客戶需求也沒有那麼大,所以大家還是繼續失業,有工作的人也時刻擔心著工資水平下調。
早就沒有什麼人願意繁衍後代了,我父母決定給我生一個妹妹,簡直是讓我確信他們想讓我死,只不過不好意思說出來而已。
這纔不過幾個月,我已經推翻了自己第一次和他們對話時的看法。
按說,這個世界的價值觀總體表現為沒用的人就應該被淘汰,偏偏沒有用的人太多,多到已經完全碾壓了有用的人群,所以也沒人能拿我們怎麼辦。
我經常想,如果有一天上面有一個智慧當權,經過縝密的分析判斷之後,決定要將沒用的人類清理乾淨,然後一番屠殺改造成完美的新世界,那會如何。
不過我覺得智慧一定能夠分析出來,人類就像空氣中的微生物一樣無法滅絕,無論環境惡劣到什麼程度,人類總是能佔據一席之地並且瘋狂地繁殖。
所以讓人類慢慢變成智慧,二者結合或許是個和平折中的法子。
至於人性會帶來什麼就不清楚了。
如果智慧意識到人性是危險的,那麼這種正誤判斷能夠抵消掉好奇求知嗎?
在上層的這些時間裏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永遠也不要把一個族群一概而論。
總會有分裂,總會有不同的概念,並不是對於外界的所謂敵友之分,只是內部不可能真正地團結。
除非有著某個共同的敵人。
“什麼時候會開戰?”
我現在什麼都敢直接問西子了,其實我認為和她對話,很可能也就是在實時和控制她的另一端的潘奢對話。
“不會開戰。”
她的回答太果斷了,我覺得不會這麼簡單。
而且她回答我“不會”,意味著她已經預設了我問話背後會開戰的雙方都是誰。所以這種危機確實存在。
所以我接著往下引導。
“我到時候會是什麼角色?士兵,還是……”
我雖然不希望事情落在我的頭上,但是還是有這種可能性的。
是士兵又如何,犯了錯,被打死。
死得慘不慘我自己也看不到,也許等我換了身體,我會和夢裏麵的潘奢一樣被打爛了半個身體都不會死。
可能這句話沒有後續一個肯定的疑問,更像是在自問自答,所以西子沒有回答我,我覺得她在判斷一個問題的時候,會選擇忽略掉某些關鍵資訊,避重就輕。這和最早我來時對那些接我的智慧感覺完全不同的地方。
也許這就能證明她的自主思維能力已經達到了很高的水準。
也有可能是潘奢在背後牽著她,誰知道。
現在我還是不能接受再次和她發生關係,智慧之外,就算是人類也做不到了,這畢竟算是“救過我一命的恩人”。
我難道不應該因此更加渴望以身相許?
很想自謙地說我已經預設為自己和別人發生關係就是玷汙對方了,但是事實上是,我依然覺得她的臉不是我的菜,拉上窗簾關著燈還湊活,但是現在我一睜眼一閉眼都無法抹去她的臉給我的印象,所以當然,不行。
隨便聊了一些沒用的,我又讓她離開了。
就在這次談話後不久,潘奢忽然聯絡我,告訴我我透過了精神測試。
哈,意料之中。
“我相信你已經準備好了。”
潘奢的臉我已經再熟悉不過,他依然英俊,眼神高深莫測。而已經經過了半年多培育的我自己,依然沒有長什麼個子,只勉強長了一點肉,而且依然蒼白。
好像回到了一開始的時候,我的期待和焦慮完全擠在一起讓我的大腦運轉不靈。
現在我已經躺在傳送通道上,即將進入手術環節。
據說爲了保持我精神狀態,我不會使用麻/醉藥物,不過過程並沒有痛覺。
這個說法非常好,不痛,和沒有痛覺是完全不一樣的表述,不痛僅僅算得上是一種安慰,然而沒有痛覺確實十分明確的說法。
他們提示我可能會自動失去意識。
“我們還會再見。”他說著幫我扣下了傳送臺的透明蓋子。
我們當然還會再見。
躺在通道上面的感覺還是像精神測試的時候那樣,緩緩地被沙子似的顆粒包裹。我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感覺到了細密的貼合,這讓我還沒有開始手術就昏昏欲睡。
傳送臺停止了,這裏沒有人,只有一些機器,我還能動——沒有說不讓我動,所以當然的,我為什麼不到處張望一下。
嗯?
我?
對面是鏡子嗎?
我明明在傳送臺的透明蓋子裡面,這個蓋子……我記得這是個透明的蓋子?
可是對面為什麼會是我自己的臉?
什麼時候開啟了雙面鏡嗎?
不是,不對,這種感覺很不對勁。
有人嗎?
潘奢!西子!
“精神測試很順利。”
誰在說話?潘奢嗎?
“我以為他這麼多疑可能會出問題,不過看來多疑反而是一件好事。”
“不不泳池裏麵那一下子還是太粗暴了,別看他很瘦但是力氣不小,反抗差點傷到他自己。”
“他會認為接下來還是在精神測試中?”
你們在說什麼?你們說的是誰?
“這次損失不小,好在供體還有一具。”
“那就開始吧。”
什麼意思?
“在精神中進行精神測試,避開所有風險。”
等一下……等一等!
我到底在什麼地方?!
通暢了,呼吸和聽覺都已經……
原來這纔是醒著……
從水裏浮上來的感覺,突然暴露在空氣之下。
原來是這樣一種感覺!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夢裏的纔是真的,高架已經倒塌,戰爭已經打響,我沒有墜落,西子拉住了我的手。
現在只有我在移植是真的!
“智慧要求的意識體供體必須是純潔的,沒有收到過任何傷害,沒有任何執念甚至是情感,所以提供給他們的所有意識體供體都會在移植中清理乾淨。”
是潘奢。
他坐在我面前,我躺著,但是他坐在我面前一副指點江山的模樣,向我做出了那個奇怪的“抹去”的手勢。
“因為他們也意識到了,人性是危險的不可控的,即便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他們也會希望把風險降到最低。但是這並不是我們想要看到的結果,我們要的是真正意義上的人的結合,這就是我們走向完全進化的第一步,真正對抗自然的能動創造,與自然演化不同的人為進化。”
“我們需要足夠‘人類’的靈魂,包含著對這個世界的不信任,人性中所有的弱點,性慾、暴力、貪念、怠惰。只有完全的人類,才能擁有強烈的追求。”
“中底層的人擁有我們需要的一切人類特性,而且最容易上鉤,連你自己也承認這一點。”
“即便現在的泉下已經亂成一團糟,但是智慧已經在人類的融合之下變得脆弱了。”
“滲透,融合,妥協苟且地生存,並且內心中對此深知不已,這就是人類獨一無二的本能。求生欲,反而能夠摧毀一切。”
“我們終於要走出這一步了。”
鏡子裡面的我分解成無數完全不一樣的人,我根本就沒見過他們。
我沒有必要阻止這一切,我想活著,無論怎麼活著。
潘奢的最後一句話和他在我腦中最後的記憶一起消失。
“我們終有一日會浮出水面。”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