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被我媽罵了一頓。

    我把所有的事情和盤托出，從我在高架底層一直抱怨到我申請參與意識體移植專案。在和家人通話之前我特意問過保密條例，令我驚訝的是這個專案本身竟然不在保密範圍之內，也就是說我完全可以和自己的家人說我參與的具體專案和我在這個地方的生活內容。

    也對，所有的精神測試內容都從記憶中抹掉了，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我在和他們通話的過程中不斷的把自己的責任推卸給高架底層的生活，我強調自己每一天瀕臨死亡，其實根本沒有那麼嚴重，但是我希望我參與這個專案能夠有比想要陽光更加合理，至少在他們聽來能夠接受的理由。

    但是其實家裏人無論怎麼聽都不會覺得合理，即便是得知我把轉款賬戶寫的是他們以後。

    在他們看來我就是自殺了。

    我真的從來不相信高架上有什麼家庭倫理的意義存在，這裏生存是件太過艱難的事情，所以人們都會變得功利世俗只看眼前的利益，親情很淡漠，我之前一直覺得自己在家裏給他們添了太多的麻煩。我覺得他們寧可我死，然後毫無牽掛地繼續過自己的生活。

    但是並不是這樣。

    孝這個字只出現在史料上，如果不是我的專業讓我接觸到，可能我這輩子都不會聽到它從別人嘴裏說出來。現在的泉下根本沒有人會用這個字來說自己的家庭關係，所以我一直認為我孝不孝沒有一個評定標準，也許我離開家死得遠遠的就是這個年代裏面對父母生育我最好的回饋。

    在泉下也沒有人認為父母養育子女是一件恩情，子女對父母也沒有贍養職責，這也都是我看了很多歷史才知道，原來曾經我們曾經有那麼多的條條框框在約束著人之間的關係。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之中我認為這些東西的廢除、或者說在歷史中緩緩湮滅，是一件再正確不過的事。

    可是在聽到我媽聲音的那一瞬間我曾經篤信的理念全都崩塌了。

    幸好聯絡的時長有我自己控制，不然我可能會一直哭著說不出話來。

    很想回家。

    想要死也死在家裏的那種奇怪的感覺。

    她罵夠了我以後也在哭，然後讓我馬上終止合約，回家。

    我爸也這麼說，而且他很生氣……我的語言組織能力已經退化到這種程度了嗎？反正他很生氣，說我參與的這些東西都是騙人的，罵我愚蠢到被騙得簽下了小命，不知道和他們提前說一聲。並且聲稱如果對方拒絕我的退出申請，他會和永渡公司乃至多格塞勒集團對簿公堂，受害者肯定不只我一個人，云云。

    在他說的時候我很沒出息地一直哭。

    二十六歲的大男人，在面對他們呵斥和說教的時候只會哭。

    雖然我很想說，但是我沒有告訴他們我剛剛經歷了一場謀殺。

    還有一件完全出乎我意料的事情。

    通話的時候我看到之前熟悉的家裏出現了一個小女孩。

    很小，大概只有一兩歲，被我媽抱在懷裏。

    他們和我說這是我妹妹。

    這件事讓我決定了，我不能回去。

    我要完成實驗，確保這筆錢能夠直接轉到我父母的賬上，如果我回去了，他們不可能負擔得起兩個孩子。

    也許最開始他們還會憐憫我，養著我甚至爲了我和永渡公司打官司，但是請問幾年之後呢？甚至一兩年之後，他們可能就不得不放棄其中一個，放棄的話，當然是放棄我這個本應具有獨立生存能力的健全成年人。

    我還是想得太多了，我本身就是個唯利是圖的人，我不會把任何人往全心全意付出的角度去想，即便是我的父母。而且我也不能忍受自己一直生活在他們的庇護之下，何況他們的庇護和永渡公司比起來毫無意義，無論如何我這次都不太可能脫險。

    如果這樣我不如做一件好事。這是我這輩子能做的對他們最好的一件事，那就是死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

    切斷訊號關掉投影，我這一會兒就算解脫了。

    我答應他們會再和他們聯絡，但是沒有答應他們會離開這個專案。也沒和他們過多解釋這件事情究竟會帶來多大的利益，以及什麼泉下的命運和我各種各樣超乎現實的猜測。

    我接通了內線，叫潘奢過來。

    “我相信你。”

    我儘可能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鄭重其事。

    “你們承諾給我的一切我都相信，而且我一定會繼續下去，我很確定自己能夠透過精神測試。”

    他只是看著我，不說話。

    “我如果成爲了擁有意識體的機械人，所謂的獲得了永生的話，我想知道，多久之後所有的人類都會成為我這個樣子？”

    我直接問透了，但是從他的表情我還是看不出來，他到底對我的問話持有什麼樣的態度。

    “你認為所有的人類最後都會成為機械人，這是個很有趣的想法。”

    “不只是這樣，我來這裏之前，你們上層的廣告我也都看到了，很多人都在做身體改造，把自己的骨骼肌肉替換成人工材料。遲早有一天大腦也會被取代，甚至在智慧的身上連大腦都可以算是取代了吧？可能離你之前說的那種絕對精密的腦部已經很近了，我有很大機率會成功，我成功之後，接下來會越來越多，逐漸降低成本實現大爆發。”

    就是這麼回事。

    我一定要說到他打斷我反駁我的那一刻。

    “人類將不再是人類了。所有的人類都會變成機械人，而到了那一天，智慧、普通的人類，就會完全融和成一體。人工智慧永遠也別想取代人類，也別想對人類造成任何威脅，因為有著人類的意識體，那麼就算大腦再精密，身體再強，還是擁有和人類一樣的本能。也許會出現那些提前改造後的人去集中殺死普通人清理弱者的事情，會有人阻止更多的人加入到機械人中，可能還會有那些已經改造的人強行養一批沒有經過改造的人類讓他們生育後代或者搞研究。但是——”

    “——那不會是永遠的，因為遲早這個技術會讓所有人擁有這樣的機會，普通的人類淘汰的那一天，並不意味著人類滅亡，而是意味著人類的終極進化。”

    “智慧已經在好奇人類，人類也希望智慧在成為真正的人類，擁有真正人類靈魂的同時不會傷害人類，所以，如果智慧成爲了我們的同類，那麼這個問題就迎刃而解。”

    “智慧已經早高架上層發展到什麼地步了，我不清楚，但是你我都很清楚已經普及了，普及意味著什麼呢，就是我在來到這裏的第一天就基本上只見到了只能，我能確信為人類的，除了潘先生你以外幾乎看不到。”

    “你說過，要讓別人產生新需求。那麼接下來一個非常大的消費群體會是什麼呢？而且一旦這個需求形成，對於人類的未來是極其有利的，遠遠超過那幾個想要永生的富豪。我是不是可以大膽地猜一下……”

    “其實這個專案的客戶是人工智慧，我說的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