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夢魘
夢裏的人往往無法意識到自己在夢中。
她沿著螺旋狀樓梯不斷地向下奔跑。她跑得非常快,快到看不清檯階,眼前只有不斷迴環往復卻沒有盡頭的漩渦。她突然停下轉身,背後出現了一扇半透明的門,光線將門照成一個亮亮的白方塊,隨即這個方塊無限複製,在她的眼前變成一排兩排三排數不盡的整齊列隊。她沒有恐懼,卻充滿著不知名的怒意,扭頭繼續向下奔跑。跑一段不知長短的路後,又會再次回頭,再次看到裂解的一個個白方塊,隨即再次轉身跑下去。無窮無盡。
她不知道她是誰。
無論她在哪裏停下,那扇門都會出現在背後一樣遠的位置上。這條路沒有出口,沒有岔道,昏暗而幽長。
她又一次停下了,轉身,望著那扇門。
她突然決定不再回到那個螺旋中,而是向那扇門走去。
那扇門變成了很多排列在一起的白色方塊,在她面前飛快地滾動,白光重影連綴,變成一條沒有盡頭的光帶。
她踏進了光帶,頓時所有的螺旋和所有的門都消失。她一陣眩暈後撞上桌角,並不覺得痛,只聽到有什麼東西碰到地上打碎了,但她無暇顧及。
她耳中還充斥著別的聲音,這聲音像是從她腦海深處冒出來的,她很熟悉這種聲音,如同鬼魅低沉的唱誦。她忽然抬頭又看到了之前那扇在她身後緊追不捨的門,她鬆開桌角向門走去,那門卻始終停留在她面前一定遠的位置上。她停下來,再次扶住了桌角。
那聲音仍在腦海深處低低地念。
“我詛咒你……”
她驚愕地抬起頭看著那扇門,那門不知何時被開啟了,一個人影站在門前。
“你……你什麼?”她氣喘吁吁地問。
“我得不到的,你也別想得到。”
“瘋子……你這個瘋子!!”她一用力竟將桌角碾碎,飛一般地衝向那人。
“哈哈哈哈哈哈——”門口那人笑著,“我詛咒你——永遠!!”
“就憑你!!”她越向前,那門越退後。
那低吟聲折磨得她慘叫著跌倒在赤紅色的法陣中央,她氣喘凌亂到幾近窒息,劇烈跳動的心臟彷彿即將擊碎胸骨,這副軀殼癱瘓般僵硬麻木,坐以待斃。
“我詛咒你!!”那人的尖叫刺穿鼓膜,“我——詛咒你——!!”
“你沒那個本事!!”她周身爆出金絲扯碎法陣的勢能流。
“……你、我,都逃不過詛咒。”門口那人說著,輕輕將手搭在小腹上。
她再次被眩暈擊倒,那個瞬間她彷彿想到了什麼極度恐懼的事情,但她什麼也沒有了印象,她只覺得鑽心的痛絞著每一寸血肉,逼得她戰慄著蜷縮。
“……此咒必達,令行勿遲。”那人揚起手臂。
她忽然明白了,那人不是要咒殺她。
但卻比殺戮更惡毒。
她聽不清對方在說什麼了,恐怖的低沉唸誦伴隨著烙印在她體內橫行霸道。她將手指一寸寸戳進自己的心口,彷彿在摸索著什麼潛藏在深處的東西,黑血噴流,她拔出手指的瞬間整個身體都如同山崩一般垮塌。
她從未發出過此刻一般悲慘的聲音。
徹底地絕望。
她看著對方臉上的兇相慢慢褪去,幻化成美麗而溫順的假面,那人微微眯起眼睛,藏起眸中極端嫉妒與瘋狂的苦澀,笑得殘忍。
彷彿劇烈的崩潰之後,麻木地等待著氣絕。
法陣的花紋抽出絲線鑽進她的身體完成詛咒,那人離開了,門隨之緊閉。
她顫抖著站起來,傀儡術金絲在整個房間中布成了網,牽動著她身體的每一個部分,拉扯著每一塊骨和肉。
她寧願碎屍萬段。
-
卿一個戰慄驚醒,冀按著她的後腦令她的情緒平靜下來。
“門口……那個人……”卿還記得自己親眼所見。
淺藍髮絲輕輕撩撥臉頰,亮橙色的眼睛伶俐嬌俏,純淨而美麗的容顏啊……那詛咒卻陰毒至極,眉眼間笑意殘忍無比。
“那不是‘她’……我在夢裏就是‘她’,那門口的那個人……詛咒了‘她’的……難道除了‘她’和我孃親,還有另外的巫族人?”卿驚恐地望著冀。
冀的手從卿的指縫中游出來,慢慢捋過她浪濤般的白髮,落在身下的緞子床單上。
“沒有了。”冀說,“那時除了你母親,只有一個巫族人。”
卿爬起來退開,冀也慢慢起身靠在床頭。
“你和業推斷出‘她’是巫族對麼?”冀向她伸出手。
“我們猜錯了嗎?”
“對,你們錯了。”
卿怔怔地癱坐。
“親眼看到了吧,這是我幾乎每一天都要承受的夢魘。”冀見她不肯過來,便放下了手,黑眸慢慢地眯緊,“在夢裏,我用‘她’眼睛看著,遭到背叛、陷害、詛咒,被封印在與世隔絕的另一重空間,在尊嚴被踐踏和自由被剝奪之後,將自己撕碎。”
“那個巫族女人呢?”卿的心也跟著戰慄。
“她也死了。”冀微笑道,“沒有人能逃得過詛咒。”
卿搖頭不解:“為什麼她們……為什麼會做得這麼狠……”
“就算我告訴你她們的名字,你也不會知道她們是誰。”冀下床扶著牆走,卿看著他的背影。“但我可以給你講一個你能理解的故事。”
卿沒有跟著他下床,她的全身還僵硬著。
“曾經有一個年輕有為的總督,愛著一個脾氣古怪的科學家。”冀娓娓道來,“科學家呢,雖然早已芳心暗許,但卻由於高傲不願承認這點。兩人格外契合,實力又旗鼓相當,但由於不夠坦誠,遲遲沒有讓對方明白自己的心意。因而,又時常互相猜忌,相互試探。就在這時,另一位對總督愛慕已久的巫師也已經厭倦了暗戀之苦,對總督發起了追求。她手段迭出,又極善偽裝,以至於身邊所有的人都認為她善良可親,連一向與她不和的科學家都找不到攻擊她的理由。”
卿靜靜地聽下去。
冀歇了歇氣息,又緩緩道:“但總督看得穿巫師所有的偽裝,他仍舊深愛著科學家,對巫師日益強烈的付出置若罔聞,一切還算平靜。但好景不長,由於元/首的換任,總督受到猜忌被調任央京改任副首,科學家也與新任元/首府交往不善。唯有巫師八面玲瓏,新副首不得不尋求她的幫助。時局瞬變,沒人有空閒顧及兒女情長,副首與科學家的相處也出現了很多的矛盾和階段性的冷淡。在一系列風波過後,副首終於成爲了新的元/首,但科學家依舊在為自己的事情忙碌。元/首準備等安定下來就向科學家求婚,科學家卻因為巫師的計策對元/首產生了誤會,不願相見。就在元/首苦苦等待轉機的時候,巫師試圖趁虛而入,但被元/首嚴詞拒絕。”
“巫師對元/首的愛情演化成瘋狂的佔有慾,她失去理智,用‘誘’強迫著元/首與自己發生關係。因為巫師生育即死,她寧願對方不愛自己,也要用這個孩子來脅迫對方陪伴自己渡過最後的日子。”冀說著在床邊坐下,“她以為元/首會憐憫她,滿足她最後的心願。但沒有想到,元/首是更冷酷的人,不但沒有答應她的要求,甚至立即棄她而去。巫師惱羞成怒,聯合同黨設計陷害科學家,最後前往科學家所在的監測站,下多重毒咒並加封印。從此科學家從這個世界上銷聲匿跡,沒有人知道她的去向。而科學家自己則不堪忍受詛咒的折磨,自殺身死。”
卿終於下了床,跪坐在他身邊。
“後來呢?”卿問。
“巫師在詛咒後萬念俱灰,元/首再也沒有來看過她一眼。”冀說,“最後她生下孩子,死在了‘脊椎’。”
卿突然明白了。
“不可能……為什麼你就可以不是巫族?”她說著掉下眼淚,“這不公平……”
“你聽我說,故事還沒結束。”冀拉住她的手臂,“誰知道因為元/首的血統特殊,巫師本身的基因被融合了,他們的孩子沒有了性別、種族也不是巫族,擺脫了生育即死的命運。這似乎是個幸運的開始,對吧?之後元/首得知孩子降生的訊息,特意來到‘脊椎’圖謀殺死這個孽子,卻被孩子的祖父攔下。多年之後……多年之後不知道怎麼回事,科學家的意識體居然被提取出來,作為異能侵害的需要,被植入了她仇人的孩子體內。”
“公平?哪裏有什麼公平?”冀講了太多話,情緒波動,急促地喘息著。他竭力維持著風度,語氣依然平靜和緩,目光裡卻充斥著難以名狀的悲哀,“我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每一天每一天腦子裏都有個聲音不斷在說著自己的生母是個表子,無數次在夢裏在回憶裡看著自己的親生父親和自己糾纏不清。你覺得這對我而言公平嗎?”
卿垂下頭哭泣,反抓著他的手顫抖不已。
“哈哈哈……你好慘……我這種想不觸發就可以不觸發的詛咒,算得了什麼……”她突然冷笑,“只要控制住了‘誘’……那些算得了什麼?你母親也是我孃親也是,都是自己尋死才落到這個下場!”
“可是我還是好羨慕你沒有詛咒啊……”卿用力抓緊他的袖管,指甲在衣料上壓住凹痕。
“可我希望我是巫族,用時序咒,轉變我的異能侵害。用轉移咒,把我送出‘脊椎’。但我現在是融體,我養不成巫蠱,用不了咒術。”冀撫著她的後背,“不斷地嘗試都沒有成功,所以我之前只能……寄希望於你。”
卿忍住抽泣抬頭望著他。
“你放棄出去了嗎……?”卿哭過的嗓子悶啞。
“沒有。”冀認真回答。他挽過卿的腰際,將她帶進懷裏,神經麻痺的作用下卿感到心緒慢慢穩定,閉眼伏在他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