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廟會
人群熙熙攘攘。
隨風飄動的條幅和投影煙花霸佔了近空,幾乎完全把更上方的懸車區域遮蔽。聖廟前廣場和主幹道上的色彩濃烈得化不開,風格迥異的音樂混合成使人精神亢奮卻毫無美感的嘈雜。伊是穿過新廣場沿路到這裏來的,之前她最喜歡爬的幾棟高樓已經消失了,她熟悉的音容笑貌也都不能再見,遊人如織卻給她一種難以名狀的寂寞感。
完全不一樣了,貧民窟的人們何曾這樣歡快地逛過廟會,就算前兩年的時候、前兩場廟會的時候也不是這樣子的,好像一瞬間平民和權貴之間的矛盾都化解掉了,伊記憶中從來沒有過的繁榮降臨長寧。她走著走著愣在廣場中心,數不清的虛擬寵物在腿的叢林中穿過,各自奔向自己的主人,各式奇怪的品種讓人叫不出名字,有的爬到肩上有的飛在頭頂,最不濟的也跟在腳邊撒歡,還有的剛剛脫離主人自行轉悠著……伊仔細去聽周圍人的話語,才明白這也算社交的一種工具。廟會是個豔遇的好場合,帶一隻虛擬寵物就能輕易找到同好,一邊是被交友資訊騷擾的人在關閉定位,一邊是爲了獵/豔而讓自己的寵物四下追逐的主人——這麼大的一片林子,總有逮到鳥的機會,更何況今次的廟會上來了一大批城心區不諳世事的年輕人。
一個男人向伊迎面走來時接到了提示挪車的電話:“我開好了自動,你等它一下就挪開了!”他戴上眼鏡喊著,喊完又罵起來,“媽的!我以為你要出去,結果你把老子騙出去佔了老子的車位?你等著,我查你的車號也要查出你是哪個土鱉……”伊沒當心躲開,被他狠狠地撞了一下往道旁踉蹌幾步,周圍還是喧鬧的人流,她回頭也找不到撞自己的人了。
身旁走過的兩個小姑娘正討論怎麼樣約會優良血統的城心人,但她們不斷和周圍人撞款的衣飾卻顯然多見於在公寓區中下層;一眼就看得出城心人身份的少爺小姐們嫌棄著周圍偷/拍他們的“下等人”,卻有意無意地使人注意自己的造型;身體殘疾的人故意不套機械假肢的模擬面板,而在金屬支架上面裝飾著看起來超炫的掛燈;有人背影看去是白金色頭髮的埃得家純血種,轉過臉來卻是即便整了容,也依舊明顯的川族輪廓……
街道乾淨,天空明亮,處處歡聲笑語。
彷彿消滅了反抗軍,反而成全人們所要的安寧了。
伊記得三年前剛來到這裏的時候,難民營的高犯罪率讓人人家門緊閉,城心區的戒備森嚴,連年節廟會都是聖廟內外分別開辦的。她和漠爾言墨等人一拳拳打下來的片面安寧,終究是以暴制暴的產品。貧民窟並不曾有一刻真正的平靜,而貧民窟之外的人也對他們敬而遠之。伊經常感到自己和漠爾言墨肩並肩站在一條明暗分界線上,她們背靠光明,面向黑暗。
“反抗軍只是因為反抗蠍子尾的圍剿才這麼叫的,這種反抗真的存在意義嗎?如果直接招安,加入蠍子尾成為軍警或城警,不是更能直接地反抗罪惡嗎?”她曾這樣問過漠爾言墨。
“那樣只能反抗看得見的罪惡。”漠爾言墨的眉心皺出一條豎紋,“只有徹底打破這臺固化的機器,才能連同看不見的罪惡一起打破。”
伊轉回神來,突然看到路邊有人做糖畫籤子,便靈活地鑽過人群去買了一根邊嚼邊走。
“看得見的與看不見的,總要先差不多解決一個,剩下一個要慢慢地,永無休止地進行下去,對嗎言墨。”她望望天,“就算你打破了這臺機器,你還不是要建起一架新的機器,新的操作還不夠熟練,而等它舊了又會運轉不靈,這是沒有盡頭的抗爭啊。”
“言墨,老頭子,月姨……一想到將來還要和你們的機器抗爭,我就覺得現在的結果沒有那麼難以承受了呢。”
說完,她叼起糖籤子淡淡地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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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場廟會,到聖廟內部祭奠拜神的人比之前少了很多,吉爾西一站在大殿的迴廊裡就想起那日圍剿躲藏在這兒的反抗軍,據說頭領漠爾言墨就是在聖廟樓頂被號稱“人形絞肉機”的埃得長官血腥絞殺的。
“就算不是在聖廟裏麵殺人,樓頂也有點過分了吧……但是似乎也沒什麼更好的辦法……統軍的命令後來也不是活捉了,難道這些人已經沒有用了嗎?”吉爾西一邊在人群中巡視一邊想著,“明明‘廢墟紅蓮’還逍遙自在呢。”
他今天沒有分到上空巡視的任務,而是便衣安插在群眾之間,在自己負責的活動區域小範圍走動。聖廟現在比較空,又有手環裝置監控周圍的環境,他的神經繃得不是太緊,繞著巫族三身神像和歷代源流塑像走了兩圈之後,他就走到了私人祭奠的地方。三年前吉爾西並不在長寧,年節來拜神也都被聖廟主殿的景象震撼著,從沒關注過這個位置。來了以後倒是見了幾次,這處祭壇上到處擺的是瘟疫中死難者的照片或名字字條,明明開放了網路祭奠,還是有相當多的人親自到聖廟來祭拜。吉爾西的父母死在瘟疫爆發之前,這不是他不把父母擺在這裏的理由。事實上吉爾西篤信的脈原最出名論調之一,說的便是:精神雖不依賴肉體存在且永生不滅,但只有靈肉合一才稱之為其人。於是告慰在天之靈什麼的,顯得就不那麼必要了。
忽然吉爾西在那麼多照片中發現了一個特別的人,他先是條件反射地迴避,然而還是扭頭看了第二眼。
沐爾月。
為什麼會有人在這裏供奉她?她還有家人嗎?她還有沒被抓起來的朋友嗎?
難道伊來過這裏?
吉爾西頓時警覺起來,但是這一次的回眸使他驀然對那個死於亂槍之下的女人產生了無盡的惻隱之心。他鼓起勇氣去看著那副照片,但無論照片上的人像多麼正常,他還是隻能想起守城之戰最後他端起卻沒扣下扳機的槍,以及那門開啟之後地上血肉模糊的屍體。
他沒有開槍。整場守城戰中他所在的戰隊一直在埋伏,他作為前鋒一員得令突入,可直到最後一刻破門圍剿,他端槍的手卻發抖了。
探測器掃出門背後的輪廓,讓他的記憶回到了幼年。
這張照片不能擺在這裏,不能讓人們懷念一個暴民,這是上面下達的不成文的命令,所有與反抗軍相關的東西無論在哪都必須撤下銷燬。吉爾西趁人不備探身去捏起照片揣進衣袋,正準備一走了之時,身邊一名婦女扯住了他。
“你為什麼拿走月老師的照片呀?你什麼人?”女人的高嗓門兒喊得周圍人紛紛側目。
吉爾西不想和她糾纏,立刻將證件展示給她:“抱歉這位女士,我是城警,我們規定嚴查公開追念暴民的行為,所以這張照片我必須收回,請您諒解。”
“城警怎麼啦?老規矩是誰都可以在聖廟祭奠隨便誰,你沒有資格把照片拿走!”
“對啊這個祭壇就是供誰的像都可以,世俗職位怎麼來插手聖廟啦?”
“神官都沒有管,你們管得也太寬了吧?”
“人都死了還算什麼暴民,懷念誰是我們的自由!”
周圍人七嘴八舌地圍了上來,有的人試圖把他從祭壇前推開,又拉扯他讓他交出照片。更有的人對著他開啟了轉換器的拍照功能,吉爾西避免和他們產生肢體衝突並盡力躲開鏡頭,但是情緒激動的人們仍對他推搡不停。
聖廟內小範圍的騷動引起了神職人員和周圍其他城警的注意,漓爾琳進來的時候正看見這些人都往私人祭壇的方向走,總覺得哪裏奇怪,她本想躲遠一些,但那群人中出現了吉爾西的身影。
“我理解大家的心情,但我要履行職責,請各位冷靜。”吉爾西一邊安撫群眾一邊找時機給隊友通話,“喂,你們在周圍穩定局面,不要暴露身份,這個時候城警出現的越多越容易鬧大,最好也別讓神官靠近,我正遠離祭壇,萬一事態失去控制你們再……”
“怎麼回事啊!”人群中突然響起女孩子清透的聲音,喊得不少人都愣住了。吉爾西趕忙停止通話,回頭一看卻驚出一身雞皮疙瘩:“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