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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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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反噬

    礁石在融化。

    黑皮靴退回冰面上,鞋底重重地捻著碎冰茬,剮蹭下那些粘液——融化礁石的確不是正常的現象,那種力量似乎能融化任何材質的固體,亦或說其實那是種可以把任何物體變成粘液的能力。照這樣的強度來看,不但噁心,甚至是極其恐怖的。

    黑眸朝著鞋面上觀察,那些殘留的液體腐蝕了表面的皮料,留下一條條醜陋的淺色疤痕。腳下的冰層還凍得很結實,兩步遠處那巨大的裂縫看似穩定,顯然未能一裂到底。視線沿著裂縫的枝杈擴充套件到遠處那座宮殿,未能完全褪去的日光臨照冰原將夜幕割裂成分明的兩片,反照得那宮殿剪影散發出幽藍的光。窗洞盡是漆黑,一時很難判斷裡面的情況。風頭挾雪如刀割麵,呼氣在睫毛眉毛上結了一層冰霜,黑眸緩緩合上又睜開,宮殿如同紮在瞳孔中的一枚釘子——是時候找個避風的地方了。

    -

    黑色的煙霧順著窗縫鑽進室內,在殿中凝結成人形,數不盡的大小鏡面中映照出一個黑髮男人高挑的像,黑煙順著緊繃的刺繡裡襯向膝下垂去化成一件硬挺的黑風衣,他的神情一如裝束般肅穆。

    室內比室外更暗。黑眸掃一眼空曠的大殿,這裏的鏡面也有很多被融掉了,地板已經凹/凸不平,甚至有的地方完全漏空,看得到樓下一層。他小心翼翼地挪步,繞開那些融漏的窟窿,靴底散發出被腐蝕的刺鼻氣味。這座外在依舊富麗堂皇的宮殿裡面儼然成為昆蟲的巢穴,牆壁黏著後的垂絲填塞了大半空間,一些傢俱殘骸還在不斷地脹起泡沫。黑衣男子靈活地躲閃開四下墜落的粘液,突然他注意到前方的黏液中有著什麼東西,倉促的躲閃令他險些踩到散落一地的鏡子碎片,也是鏡子讓他看清了那俯臥的一團是什麼東西,在背後還以為是融化的斷牆,可迎面的鏡子中卻反射出了一張清晰的人臉。黑眸不禁眯成一條縫,仔細審視一番死者身上僅存的半片衣飾,大體判斷了身份後,他繞過半融的死屍,仍不動聲色地沿著陰暗的走廊尋找他的目標。

    看樣子,整個冰宮的電力系統已經徹底切斷了,千絕港的冰冷滲透到了房間裡,除了沒有風雪以外也好不到哪裏去。黑衣男子將手指探進另一隻厚厚的袖管,用勢能啟動了腕上的能源轉化手環,他面前無聲地浮起一塊螢幕,熱感儀掃描著整棟建築,很快他就鎖定了那唯一的活物,離這裏再需要繞過兩個廳。螢幕上的紅色人形靜止不動,黑衣男子開始懷疑對方到底在做什麼,他從動身之前就已經探測到目標在這個廳裡一動不動地站著了。他迅速判斷出貿然前進並不合適,便將螢幕關閉,只開著提示功能,緩步從長廊下行,繞到目標廳的後方,準備再穿過一扇門從暗處接近。

    忽然手臂一陣麻酥,是感應提示。

    怎麼回事?

    白色的呼氣在鼻翼繚繞,黑衣男子頓步不前,默默調整著吐息。他聽到了,來自身後的,另一個人的呼吸聲。

    “我女兒……她在哪兒?”

    黑衣男子沒有回話,伴隨身後突然飛刺來的冰稜他的身影迅速化為一股黑煙。

    “澤爾森!!!”對方扯著脖子號叫,“你以為‘瘴氣’我就不能融掉了嗎?!”

    “那可要廢你好大力氣。”黑煙遠遠飄落在他身後,黑衣男子雙臂抱胸站得筆直,擺著一張比冰原凍得還要深厚的冷臉,“你現在連房子都融不掉,渧爾德,這境況好不悽慘啊。”

    長袍的拖尾已經磨爛,烏黑的捲髮也凌亂地橫斜在臉上,渧爾德寬闊的肩膀向黑衣男子轉向。他現在的樣貌已經不能再用英俊來形容,月光慘慘地落在臉上,高聳的顴骨用陰影將兩腮生生與嘴唇切開,整張臉像一個合不攏上下頜的骷髏。他身形也塌了,雙臂耷拉在身側,分外憔悴。

    渧爾德朝他緩緩移動,“那個帕……洛帕……弗裡,”渧爾德咕噥著,“他鎖定了我的‘消融’……還把我也‘禁錮’在千絕港,我知道他為什麼要帶走卿……他們想把我女兒也變成一個供人取笑的擺設,我不能讓他得逞……”

    他聽不出渧爾德到底有沒有理智,因為他發覺自己內心居然認同了對方的說法。

    “我們給了你機會享清福,你還能把自己搞成如此不堪的模樣,可真了不起。”澤爾森話語輕蔑他,行為卻很謹慎地站在原位。

    “我要我女兒……”渧爾德完全無視了他的嘲諷,高大的身體在痛苦地抽搐,那其實是種非常怪異的抽泣,他在哭。

    澤爾森的表情仍是僵硬的。

    “我只要我女兒!!”渧爾德叫喊著。

    “你用腳趾頭想都知道‘脊椎’不會放人。”澤爾森眯眼。

    “那得看誰去要……你來找我的目的,總不會是聽人打了報告以後來看個熱鬧……”渧爾德思路還很清醒,“你也知道,我們之間是可以達成共識的……”

    澤爾森又一次化成黑煙,在他離自己太近之前閃到了別處。

    渧爾德也不在意他的躲閃,繼續把話說得很明白:“滾去……告訴你父親,讓他把卿還給我。”他說罷抬起手臂,指向澤爾森,“否則這個‘禁錮’,也困不住我多久!”

    澤爾森猛然頭皮發麻。

    那手臂已經不是正常的形狀,剛剛一直垂著在黑暗中看不清楚,現在完全暴露在月光下,居然已經膨脹到正常手臂的幾倍大,上面長滿了令人作嘔的肉瘤。手指更不能叫做手指,而是數根鋒利延長的骨刺,腐蝕液的味道緊跟著又一次飄進鼻腔。

    “麻煩了……居然反噬。”澤爾森捂住口鼻,“怪不得帕洛師士被傷成那樣……”

    他感到這威脅的力度一下子不同尋常了,注意力緊緊抓著渧爾德,連腳下驟然聚集起的冰碴都沒有發現。撤步險些一個趔趄栽倒在地,低頭一看小腿已經被凍實,不解凍就用不了“瘴氣”,冰花仍順著雙腿蔓延,渧爾德在給他留時間。

    “你果然沒有培養一階以上的異能……”渧爾德揚起下巴。

    澤爾森突然揚起黑風衣,那後襬上居然隱藏著一個碩大的口袋,伸進去的腕上一閃,他即刻將掏出來電磁槍往懷裏一端,黑洞洞的槍口指向渧爾德。

    渧爾德先是愣了一下,可很快那骷髏般的臉上浮出笑意。

    “是,我知道反噬能夠聚合非異能攻擊的能量,我用這種武器只能讓你越來越強大。”澤爾森說著無關緊要的廢話分散渧爾德的注意力,已經爬上胸口的冰花褪到膝下,“但是,”他轉折了,“我沒有說我要拿這東西打你。”

    澤爾森立即將槍口指向腳下扣動扳機,“咚”地一聲樓層碎裂,他應聲墜落,尖銳的冰稜向他的身影攢射,樓底也竄起根根冰刺。澤爾森再次變為黑煙逃離了夾擊,可他沒能離開宮殿,一股強大的力量盤踞在整個建築周圍,讓他無法衝破,這不是帕弗裡的“禁錮”,而是一種可怖的勢能壓制,他一觸及這層看不見的屏障,“瘴氣”就徹底失效。

    此刻冰已經將所有的縫隙填塞,宮殿變成一間巨大的冰窖。

    澤爾森四下環視,宮殿的大門就在這裏了,他清了清嗓子衝對方喊話:“渧爾德,你大可殺了我,那你就得自己去朝張埃得要女兒了。”

    這聲喊話起了效果,澤爾森馬上聽到響動,渧爾德從樓梯側旁突然出現。

    “原來你家有電梯。”澤爾森諷刺道。

    渧爾德那條醜陋扭曲的手臂撐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澤爾森跟他反著方向踱步,由快步地走到跑起來躲避那緊追著他的冰刺,如同在荊棘叢中尋找著可憐的落腳處。然而密集的冰刺和一地光滑的冰面令他的躲閃越來越顯得可笑,攻擊他的行為明明是渧爾德發泄式的報復。澤爾森知道他不會在這時候殺死自己,但也保不準自己下一腳滑倒而被冰錐刺穿,繞著大廳兜了半圈,他總算肯化成黑煙逃逸掉。渧爾德不肯放過那團黑色瘴氣,目光所及之處冰霜也緊隨而上,他似乎要把這團黑氣困在一個狹小的冰牢裡,是時澤爾森突然從瘴氣中恢復了身形,衝着渧爾德所站的地方喊了一聲“餓鬼!”便直直向他衝來。月光下渧爾德的影子突然張牙舞爪地脫離所附著的地方向渧爾德尖叫著圍攻,渧爾德被這些混亂的陰影扯住了動作,那條骯髒的手臂揮動著試圖掃去這些向他蠶食的“餓鬼”,如掃地撈影,揮之不去。

    渧爾德忙於應付這些爪牙,突然間疼痛讓他慘叫起來劇烈地掙扎——澤爾森的十指正從他後頸裸露的面板深刺進血肉。

    澤爾森忍住侵蝕的劇痛發力,渧爾德頃刻被凍成了一個大冰坨,滿地叫喚的影子潰散而去。澤爾森拔出手指退到門口,血淋淋的雙手迅速凍上紅色的冰晶,他清楚地看到冰塊在從內而外地融化,仍舉起手上的手臂搖動著將堅硬的冰面層層疊疊拓寬。他靠上那扇金碧輝煌的宮殿大門,門從他倚靠的位置開始融化粘稠。封鎖渧爾德的冰壁出現了裂紋,澤爾森仰頭盯著消融殆盡的天花板,月光皎潔。

    那門軟化塌出洞口,澤爾森向後仰過去,化成一片黑煙消失在寒風中。

    -

    “請進。”

    牆壁上長條形的一片隨著話音透明化,外面迎著走進來一位身穿川族傳統長袍的女人,烏黑的捲髮在頭頂盤著一絲不亂的髮髻,妝容之精細利落更是擺明了她常於拋頭露臉的身份。她眼睛黑得只有在走進了強光下才能看出有些摻褐的顏色,此刻這雙黑眸與屋內的另一雙黑眸交換了一下眼神,轉而疑惑地瞄向了共處的第三個人,那人正坐在澤爾森對面擺弄著他的傷手,右眼前浮著一塊小小的透明光屏。

    “源。”澤爾森跟她打了聲招呼。

    “怎麼傷成這樣的?”女子問著他的傷,一併望向那另一個男人,“需要斯科特先生親自治療,很嚴重嗎?”

    斯科特暫時沒有應答她,他很專注地握著澤爾森的手,那些血肉模糊的部分在迅速復原。

    “傷倒還不算太糟。”澤爾森面無表情,“你兄弟比較糟。”

    束著髮髻的女子不作聲地在一邊坐下了。

    “他殺掉了管家,叫囂著讓‘脊椎’把人還回去。”澤爾森垂目瞄著斯科特,“而且他已經開始禁術反噬了。”

    “所以,‘脊椎’的意見呢?”他沒等到任何迴應,於是隔了一會兒又說。

    斯科特完成了傷口癒合,鬆開他的手起身:“你心裏清楚。”

    澤爾森目光跟著他走:“斯科特,你值得留在長寧鎮,這裏有助於你發揮更大的才能。”

    “我更值得留在張師士身邊。”斯科特溜達到水池洗手。

    澤爾森也沉默,斯科特頭回見到在座這兩個了不得的傢伙這麼苦惱,莫名有些暗爽。但這不是該高興的時候,他嘆氣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擦著手走到他倆中間,“之前不知道他反噬到這種程度,帕洛師士受了傷,不得不先退出來。但是帕洛師士正準備回頭去處理渧爾德,有了準備總好辦得多。”

    “帕洛老先生是禁術方面的權威,他有沒有說反噬後是否有希望治癒?”渧爾源語氣淡淡的。

    “還沒有完全反噬的人依舊有意識,依照不同的情況或許可以溝通緩解,但是……您兄弟。”斯科特很為難,“在卿的問題上,我不認為溝通得來。”

    “那是你們的問題,不是渧爾德的問題。”澤爾森來回摩擦著手指,嚴苛的神色又佔領了眉眼,“我太熟悉渧爾德的行事方式了,如果沒有按照他的意思做,他纔不會蠢到直接去‘脊椎’,必定要奔長寧來,拿全城的人命給‘脊椎’施壓。”

    渧爾源聽得仔細,認真勾勒過的眉毛皺得走了形。

    “是的,”她附和了澤爾森,“阿德……渧爾德會這麼幹。”

    “那個小的留著也是隱患,不如讓他領回去。”澤爾森出言冷酷。

    “你對所有巫族人都抱有成見。”斯科特駁斥他。

    “這不是成見是事實。”澤爾森抬頭盯緊斯科特,兩個人互不相讓了片刻,斯科特先回避開視線,轉去問渧爾源:“長寧鎮的‘屏障’還穩妥嗎?”

    渧爾源點頭。

    “我今天去探視的時候找不到帕洛老先生了,他去了哪裏?”她的視線明明很清楚自己該問誰,斯科特聽後先瞄了一眼澤爾森,對她答道:“他一早啟程去‘脊椎’了。”

    “他不應該再回那裏去,我們應該趁著他還沒被人注意到的時候送他回千絕港。”澤爾森說著“嚯”一聲站起來,“源,你保護好長寧鎮,一會兒給棄原總部發送緊急密令,叫梅回來。”

    “那棄原呢?”渧爾源也跟著站起。

    “棄原目前還不是第一要務。”澤爾森穿起他的黑外套,抖了抖硬衣領,面向斯科特,“我現在得去趟‘脊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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