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隆冬之際,一場大雪悄然而降,不出半夜,便將整個屯西鎮綴飾的素裹銀白。
臨到次日傍晚,風雪已住,積雪未融,小鎮最東頭的一處門房口,破舊木門大敞四開,一個身披軍綠色破舊棉襖的花甲老頭,半蹲在門右側那形似龜殼的石墩之上。
老頭手握一壺燒酒,壺內有熱酒氣散出,聞之刺鼻,懂酒的人一聞便知不是什麼上好佳釀。但老頭卻是捧在懷中視若珍寶,他將壺簷湊到嘴邊,輕啜了一口,意猶未盡陶醉其中,半響之後,將餘下半壺燒酒遞向那身前揹着行李包的年輕人。
“來一口,暖暖胃。”
年輕人沒接,狹長的眉毛卻是皺了一皺,劣酒刺鼻的味道讓他有些頭暈目眩,向來不勝酒力的年輕人實在搞不懂爺爺究竟為何喜歡喝這乙醇釀製的化學物,較他看來,還不如一瓶碳酸飲料來的爽快。
“老爺子,你這是幹啥。我是去當刑警,又不是上刑場一去不回了,我不當荊軻,您也別做那燕太子丹,搞的這麼興師動眾給誰看,您這酒是臨刑酒,我不喝,還是您老留著暖胃吧。”年輕人連連擺手,對於老頭遞上來劣質燒酒一臉嫌棄。順手將行李包解下,拉開拉鍊,將裡面的物件又仔細的檢查了一遍,確認沒遺漏,又背到肩上。
老頭將頭上那頂破舊棉氈帽摘下,撣落帽簷殘雪,又戴齊整,蓋住凍的通紅的耳朵,不情願的收回遞出去的酒壺,對著身前的孫子伸手指點著,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意味,見孫子一臉壞笑瞧著自己,頓時有些恍惚,心緒也如這凜冬天一樣,驟然冷了下去。
“我說大孫子,託你件事唄?”思量了一會兒,老頭還是開了口。說的話雖是商量的態度,但語氣中卻透著一股央求的心酸。
年輕人愣了一愣,短暫的錯愕之後恢復先前吊兒郎當的姿態,上前攬住老頭瘦弱肩膀,一副哥倆好的笑容盈上面龐,露出一口並不白的牙齒,笑道:“我說老爺子,什麼託不託的,我還是不是您孫子,咱爺倆相依為命,您和我見什麼外啊,不就是沒喝你這酒,我喝還不成嗎?”說著朝老頭手中酒壺奪去。
老頭一閃,躲掉孫子探過來的手,將酒壺背到身後,伸直了腿蹬了過去,力道不大,存著餘勁,即便是蹬到,也只是搔癢。
年輕人卻是反應迅速,笑著向一旁跳了去,“老爺子,有事說事,別動腳啊,街坊看到了非得給你冠個為老不尊的名頭不可。”
老頭翻了一白眼,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旋即語重心長地說道:“別和我嬉皮笑臉的,我下面要說的是正事。”
“啥正事?”年輕人見爺爺表情嚴肅,知不是開玩笑,斂了嬉皮笑臉的神色,打起平日裏極為罕見的十二分精神,乖乖蹲到老頭一旁將頭湊了過去,做洗耳恭聽的姿態。
老頭沒著急開口,緊緊盯著白雪皚皚的遠山,目中隱顯一絲垂暮枉然之色,滋生出的一股愁緒也躍上眉梢,停了半響,才淡淡道:“幫我把你老子找回來。”
聽了這話,年輕人頓時怔住,滿臉的錯愕之色,久久不出聲,隔了好一會,才結口道:“我……我爸,不……不是死……死了嗎?因公殉職,咱牆頭還掛著功勳章呢,市刑警隊那邊都確認了,板上釘釘子的事,我說老爺子,這……這可是你親……親口對我說的啊,現在給我整這一出,是啥意思?”
“騙你的。”老頭回答的乾脆利落。
“不……不是,這咋回事?”年輕人越發困惑。
“沒見到屍體,就不算死。”老頭說的擲地有聲,怕孫子聽不清,又重複了一遍,然後扯著孫子耳朵,叫道:“你是你老子兒子,你老子是我兒子,你爺我現在讓你將你老子我兒子找回來,聽清楚了不,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就這麼簡單。”手上力道又加重了幾分。
別看老頭瘦骨嶙峋一陣風就能吹倒的麻稈體格,手上力道卻是不小,扯的年輕人呲牙亂叫,“爺,輕點,輕點,疼,你把事兒說清楚啊,什麼你兒子我老子的,我聽迷糊了,還有,我爸當年究竟是怎麼回事?他……他不是因公殉職了?這失蹤……失蹤是怎麼個意思?”
老頭鬆手,手往大棉褲上蹭了一蹭,癟嘴眯眼,道:“知道為啥讓你當刑警不?”
“子承父業?”年輕人試探性的說了一句,想不出其他理由。
老頭嘆了口氣,語氣中多是無奈,他嘆道:“給你透句實話,你也別怪爺爺另有打算,讓你當警察,有一部分原因是想如果有一天你真的當了警察,好有機會查出你爸當年失蹤的真相,你爺我年紀大了,半截身子都快入了土,沒準哪天就蹬了腿翹了辮子,沒那精神頭和本事去查,就只能把希望寄託你身上了。”
“你不想知道你爸八年前究竟是因為什麼事因公殉職?這事我說不清,只能你自己去查,我只知道當年市局的領導烏泱泱的來了一群到咱家,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說你爸在一次抓捕行動中壯烈犧牲了,我問他們屍首在哪,人死了總得讓我看一眼屍體,他們聽了這話,個個都成了啞巴,說什麼倉庫爆炸起了大火,裡面的人都燒成灰了,找不到屍體了。”
“放他孃的狗臭屁。”老頭義憤填膺,提高嗓門大罵了一句,罵完之後,劇烈的咳嗽起來,想是身體不佳,這一咳嗽直接導致臉色漲青。
年輕人能感覺到爺爺氣的不輕,急忙撫背安慰。心中卻是暗想老爺子估計是思子心切,患了幻想症,八年前那起青塘市藍田港爆炸案動靜不小,自從上了警校之後,自己也是偷摸打聽過,自己老子的確是在那場抓捕行動中犧牲了,板上釘釘子的事,怎麼到了爺爺口中竟變成了失蹤?
老頭見年輕人不信,越發著急,不顧天寒地凍,撕開棉襖封線,自夾層裡扯出一本書冊,往年輕人身前一摔,罵道:“不信是吧?這就是證據,孫子,你聽好了,你爺我下面說的話,都是當年你老子臨走時親口對我說的,就是他執行任務的前一晚,我為啥執意認為你爸是失蹤而不是死了,就是因為他那晚對我說的那一席話。”
年輕人一驚,肅然道:“爺,我爸當時說的啥?”從地上積雪中撿起那捲書冊一看,頓時有些哭笑不得,覺得老爺子是老糊塗了,調笑道:“爺,您這是從哪搞的唐詩三百首?您不會這麼大歲數還想當個吟遊詩人吧,思想真夠超前的,還當寶貝似的縫棉襖裡。”話音還沒落,後脖頸就被老頭狠狠拍了一巴掌,這巴掌拍的響亮清脆,年輕人也不在意,依舊樂呵著,繼續說道:“爺,您還是好好家待著吧,我空了就回來看你。”低頭看了下時間,覺得不早了,還得趕車前往青塘市刑警隊報道,也就不打算耽擱下去。
“站住。”年輕人步子還沒邁開就被爺爺一聲雷吼給震住了,他回過頭,笑道:“怎麼了老爺子,捨不得我?我這又不是一去不回,得閒了我就回來孝敬您老,下次回來給你帶幾瓶上好燒酒解解饞。”
“知道你不信,但爺還是得把當年你爸說得那些話對你說了。”從年輕人手中奪過那唐詩三百首書冊,蹙眉說道:“你說這是啥?我不認字,就認識上面這個三。”
“唐詩三百首,小孩讀的東西,都是一些詩詞歌賦,您豆大字不認識,和您說了您也不明白。”年輕人笑道。
“唐……唐詩?你爸把這東西給我幹啥?”老頭也是疑惑叢生。
年輕人好奇道:“爺,您說這唐詩三百首是我爸留給你的?他留給你這東西幹啥?”轉念一想,恍悟道:“我知道了,肯定是讓你交給我的,督促我好好學習,日後成為國家棟梁,一定是這樣。”
老頭凝眉苦想,停了半響,倏地一巴掌拍在頭上,脫口叫道:“想起來了,不是給我也不是給你的,是給一個有八根手指的人的。”
“啥意思?”年輕人越聽越糊塗,但看爺爺不像是憑空臆想,不禁來了興致。
老頭道:“你爸執行任務前一晚,半夜回了咱老家,把這書給了我,說他明天要去執行一項任務,很可能幾年回不來,讓我彆着急,他沒事,如果聽到他死的訊息,也別當真。然後說以後會有一個八根手指的人來取這書,讓我交給他就行了,還叮囑我這件事千萬不要和任何人說,就算是警察也不行。所以在聽到警察和我說你爸死的時候,我表面傷心難過,但心底卻是沒當回事,知道你爸肯定有其他重要的事做,不過現在八年過去了,都沒個訊息,我實在放心不下。”
“怕就怕你老子怕我擔心,沒說實話,是爲了給我留個盼想,讓我不至於太傷心,你爺爺我現在到了這個年紀,身體也快垮掉了,保不準哪天就嚥了氣,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爸,總覺得事情不是那麼簡單。”
“這事兒我憋肚子裡了八年,先前沒對你說,現在和你講了,沒別得原因,就是希望你把你爸的這件事查清楚,是死是活,總得有個準信,死了你把屍體給我找回來,再不行骨灰捧回來一把也行,如果活著,就讓這王八犢子回來見我一面,就和他說還認不認我這老子。”
年輕人愣在那裏,恍惚出神,聽到的這個訊息實在太過震驚,以至於他久久沒有從失魂中緩過勁來,第一念頭想的是,難道我爸去當了臥底了?停了半響,幾番念頭轉過,認真且嚴肅地問道:“爺,這事是真是假?”
“你爺我就算老糊塗了,會拿這事開玩笑?”老頭豹子眼一瞪,佈滿皺紋的枯槁小手蠢蠢欲動,大有你在質疑我就上手的意思。
“好,我知道了。”年輕人說完這話,起了身,將那唐詩三百首書冊塞進行李包,“爺,我走了啊,您保重身體。”話說完,踏著積雪離去。
老頭手握餘溫尚存的半壺燒酒,立在蒼茫白雪中,目送孫子的背影漸行漸遠,待那身影消逝天際,方纔轉身,轉身瞬間已是老淚縱橫,隨後佝僂著身軀步履蹣跚的回走,掩木門的時候隔著門縫,似乎看到暮色中有個年輕人正在朝這邊回首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