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你是嫡，他是庶
天剛矇矇亮，四眼井一帶的街坊鄰里就被轟天陣地的鞭炮聲給吵醒。
那噼裡啪啦的聲響連綿不絕，好不容易停歇下來，吹鑼打鼓，鐘磬嗩吶齊奏，又開始鬧起來......
不明所以的居民蜂擁而出，趕到甘露大街時，發現整條大街早已被看熱鬧的民眾圍得水洩不通。
大隊馬車託著各種禮品，馬頭繫着大紅花，車輛上綁著紅綢子。
好幾拔經辦紅白喜事的樂隊正賣力吹啦彈奏，一箱箱禮箱，一摞摞錦羅綢緞，一盤盤堆滿亮花花白銀的木托盤，擁擠在老姬家雜貨鋪門口。
一面容姣好的中年婦人攙扶著弓腰駝背的蒼老男子，可憐巴巴站在禮品堆裡，顯得有些驚慌失措。
忽聽咚咚咚三聲巨響，轟天火銃被接連引發，驚得無數人望向街尾那硝煙瀰漫之處......
“鎮遠鏢局？”
“這是保誰家的鏢？”
“不是廢話嗎，老姬家的鏢！”
“快看，那走在中間的孩子瞅著眼熟哩......”
“姬小劍！有幾年沒見，個頭竄這麼高，還進了鏢局？”
“不是聽說他被仙師相中，修道去了嗎......”
“我覺得吧，老姬家走大運，這不明擺着榮歸故里，衣錦還鄉嗎！”
“人家老姬家鴻運當頭，一門出兩仙師，還是兩位俊俏的仙師！”
“踏入仙道，還不忘生身父母，姬小劍真乃孝順的孩子！”
“姬長髮要有姬小劍的一半好就好了，一走走了五年，哪有他堂弟懂事，不忘初心......”
姬家鬧了這出大戲，已成為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
須臾，被無數目光聚焦的少年開始加速奔跑，引得身邊的壯漢們也跟著狂奔，裡三層外三層的閒人們慌忙後撤。
這一大群人氣勢洶洶，一直狂奔到雜貨店門口，就見那少年撲通一聲跪拜在地！
“不孝之子姬小劍，叩拜父母雙親，給二老請安！”
砰砰砰，三叩首，砸碎面前的青磚......
“小劍我兒......嗚嗚嗚......”
中年婦人猛撲上去，抱著姬小劍失聲痛哭。
“劍兒啊，真的是你嗎......”
佝僂背的蒼老男子顫顫巍巍上前，眯著眼打量跪著的孩子，只是那一雙濁目粘著些許溼潤。
“不是咱兒還能是誰！”
慈愛望著懷中的兒子，中年婦人汲著鼻涕，幫夢中縈繞無數次的寶貝擦拭眼角的淚水。
“兒啊~~~”
蒼老男子踉蹌上前，緩緩俯身，抱住娘倆......
望向感人的一幕，街口瞬間出現片刻的寧靜。
只是在人群中站著一位年約四旬的漢子，看著一家人團聚，臉色漸漸陰沉下來。
此人身材偉岸，跟那蒼老男子容貌有幾分相像。
“哎~天倫之樂，天倫之樂......長髮啊，你忘了還有個家麼......”
黯然長嘆，這漢子情緒十分低落，輕輕推開身後的人群，悄無聲息離去......
......
......
雜貨鋪大門緊閉，一家三口團聚，空間有些狹促，爹孃老子有座，做兒子的只好站著。
姬小劍生平只“怕”一人，那就是自家的老爹，這種“怕”源自血脈延續，是一種敬畏而非疏遠。
“這麼說，你是前天到的郫城？”
將手中的小盤遞給兒子，蒼老男子輕聲問道。
老爹發話，乖巧的姬小劍趕忙收回測靈盤，略顯失望，腰板微微彎曲，忙回道，“孩兒只想給二老一個驚喜。”
姬小劍的確失望，老爹和親孃都無法啟用測靈盤......
點點頭，蒼老男子又問道，“去仙家做入門弟子，一年的俸祿是多少？我姬家歷來行得正，從不貪念不義之財！”
“孩他爹，咱兒剛回來你就問這問那，你一個俗人懂得仙家的大事嗎！小劍，快過來，坐娘懷裏。”
輕叱老頭子幾句，中年婦人笑著招手，要兒子過去。
還是娘知道疼人！
忽閃著大眼睛，姬小劍膩歪著跑過去，悄悄提力，坐在娘懷中。
這一下不當緊，慌得中年婦人趕緊抱緊兒子。
“老頭子啊，那個什麼宗的伙食怪差的，看把咱家的小劍給餓瘦了！”
可抱在懷中，又覺得小劍渾身都是一塊一塊腱子肉......
“一個婦道人家懂什麼！小劍身體越輕，那就證明道行越深，戲裏不都在傳頌，得道之人能羽化飛昇嗎。小劍吶，這次回來要住幾日？”
蒼老男子雖是俗人，卻說得頭頭是道，唬得中年婦人一愣一愣，都不敢再碰懷中的孩兒，生怕給摸壞了。
“孩兒住不幾天的，剛纔爹爹問孩兒的宗門俸祿，是一種被稱為靈石的東西。”
覺得娘緊張，姬小劍趕緊站起來，小手翻轉，取出一大把晶瑩剔透的靈石，笑著解釋道，“仙家俸祿不以銀兩作數，就是這種東西，一把靈石就價值紋銀千兩！”
望向自家孩子手中的寶貝，二老驚得張大嘴巴。
“孩兒前不久剛好盤下一家酒水店，這次回家是來接二老去一座繁華大城......”
“仙家清規戒律太多，你看看人家長髮，走了五年都沒回來，你可不能亂了規矩啊！再說咯，人生地不熟，我跟你娘去什麼繁華大城啊，去了還不拖你的後腿！姬家祖宅在郫城，姬家的根就在郫城，我哪兒都不去！”
老爹說得沒有商量餘地，姬小劍覺得想的太過簡單，秀眉慢慢皺成疙瘩......
“祖宅祖宅，姬家大院還不是給二叔霸佔了！”
悄悄懟了句。
這孩子敢頂嘴了！
蒼老男子很想像往常一樣站起來，跟不懂事的兒子好好親近親近，可看着兒子手中的靈石，才意識到兒子已經是仙人，他的腿就有些發虛。
“你堂叔心性高，誰讓昌鼎家的長髮先於你拜入仙宗，人家勢大唄。”
神色有些黯然，蒼老男子抄著手，蜷縮在座位上。
“兒啊，現如今你也長大了，老頭子心裏有話不願說，當孃的管不了這麼多。”
看著自家男人眯著眼不言語，中年婦人平復一下心情，低聲道，“姬家歷代規矩，祖宅傳嫡不傳庶......”
郫城本無姬姓。
三百年前，為躲避戰亂，一支姬姓大族攜家眷落難郫城，買下一處大宅，延續子嗣，休養生息......
姬姓也分嫡庶，卻不分家，姬小劍的祖父乃嫡系子嗣，過世很早，留下久病臥床的妻子和年少的姬文堯。
家有重病老母，大家族各項支出頻繁，稅賦的肥缺又被幾位老人霸佔著，嫡系這一支人丁單薄，漸漸敗落。
忙於生計，姬文堯借東牆補西牆，苦苦支撐庭院，而立之年又逢喪母，守孝三年，在家族老人的勸說下才開始忙著張羅婚事。
堂弟姬昌鼎養了個好兒子，拜入仙宗，一時間在郫城鬧得沸沸揚揚。
自此，昌鼎這一支庶系列得勢，霸佔祖宅不說，還將堂兄姬文堯趕出祖宅。
惱羞成怒的姬文堯將氣頭撒在兒子身上，可沒少揍怎麼看都不順眼的姬小劍。
過不多久，姬小劍也被路過的仙師相中，激動得姬文堯連燒高香，大呼祖宗保佑！
親孃來龍去脈說得清楚，姬小劍默默在聽，越聽越覺得不是那回事......
“娘啊，小劍覺得堂兄姬長髮很討厭我呢！”
被這孩子問得一愣，中年婦人心想，怎麼又牽涉到長髮那孩子？
“哼！你是嫡，他是庶！”
假寐的姬文堯猛睜雙眼，冷哼道，“一個個陰魂不散，出了個仙人就覺得了不得，妄想著......哎，不提也罷！”
看著比自己還高的兒子，姬文堯很想道出原委，又怕惹來殺身之禍，只好憋在心裏。
老頭子的話嚇人，中年婦人覺得心裏發慌。
就在這時，傳來陣陣敲門聲。
就見姬小劍站在原處不動，小手輕輕動了下，門扉吱呀著開啟......
大街上站著一群半大小子，領頭的那位一臉雀斑，掛著綠瑩瑩的鼻涕，還牽著一條賴皮黃狗。
牛四娃、二嘎子、劉大頭、姬春花、小布袋......
每個人手裏都拎著網兜，裡面裝的是沉甸甸的鹹鴨蛋。
“給道爺請安~~~”
雜貨店外，這夥人黑壓壓跪倒，牛四娃一雙髒兮兮的手用力壓在左右掙扎的大黃狗身上。
“都起來啊！”
慌得姬小劍趕忙去攙扶，熟料幼時的玩伴似乎很畏懼他，悄悄將鹹鴨蛋放在店鋪門口，全都不敢抬頭。
何為仙，何為凡，一道鴻溝將曾經的友誼拉開很遠很遠......
“見面禮，人人有份。”
一把拉起一個，姬小劍強行將官制銀票塞入他們口袋中。
“道爺，我們不要銀票，想......想讓道爺再幫著試一試，看看能不能修仙......”
小臉憋得通紅，牛四娃覺得還能跟高高在上的姬小劍說幾句話，掏出皺巴巴的銀票，雙手遞上，很是猶豫著說道。
“道爺，俺爹讓我來求，看看能不能修仙......”
“俺爹也這麼說的，還望道爺垂憐。”
不懂修仙為何物的孩童們紛紛捧著銀票，滿懷希冀，欲要道爺成全。
“劍兒，你要能幫就幫他們一把吧。”
身後傳來老爹的聲音。
望向一雙雙殷切的目光，姬小劍輕輕點頭，取出測靈盤，低聲說道，“不急，排好隊，將手掌貼在測靈盤上，一個個來！”
遠處，還有駐留的閒人，見到這一幕，撒著丫子就往家裏跑......
將手掌貼在冰冷的小盤盤上，牛四娃緊張地閉上眼睛，忽聽耳邊傳來嘆息聲。
“哎~四娃沒仙根，小布袋，該你了。”
哆嗦著收回髒兮兮的小手，牛四娃拽著大黃狗，哇哇大哭幾聲，頭也不回離去......
“沒仙根，下一個......”
“下一個！”
......
攥著測靈盤，望著一道道抹著淚離去的背影，姬小劍覺得自己很殘忍，就像給別人一道希冀的曙光，卻又無情地將美好的泡沫戳破。
很想喊住他們，卻再無童年時那種感覺，似乎一層無形的隔膜將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遠......
忽然，傳來姬小靈的不安念頭！
“怎麼，有什麼不妥嗎？”
“東城外有些靈力波動，氣息有些熟悉，感覺怪怪的......”
吞服玄武真靈血魂丹後，姬小靈的敏覺大幅度提升。
“爹！娘！快回店中！孩兒去去就來。”
猛地收回測靈盤，將十餘道各式靈符扣在左手心，姬小劍並不放心，右手掐火彈術法決，凌厲的靈力悉數涌向手端。
腳下陡然發力，化作一陣風直奔城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