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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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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你走吧

    月色終於捨得偷了出來,只是略帶幾分悽迷。

    夜深更靜,同泰寺不遠處的崖角上,那棵枝葉茂密的老樹下又站上了兩個憧憧的身影。

    不久之前,也有人站在相同的位置,也是兩個人,他們把同泰寺攪的一團糟亂,今天又有人站在相同的位置,他們又會做出什麼事呢?

    寺中一片黯寂,只有三兩處寒舍燭光稀弱。

    寺外據守的兵馬已經離開了大半,防備顯得薄弱了許多,但是這麼想的就大錯特錯。能留在這裏的纔是最驍勇的人手,國君與鬼樓孰輕孰重,自不必多言。

    月光下常兮的面孔有些模糊,他正在眺望寺中微光中最矮最小的寒舍,那裏應該就是要去的地方。

    他握著一把長劍,這劍不是三人的遺物,而是正正的懸掛在“棺材”內堂的牌匾上,是十三神劍之一的“勝陽劍”,也是他的戰利品。

    他是孤兒,除了師傅跟師兄弟,其他都可有可無。

    在常兮身旁,垂首不語的是白衣老二,他背上負著一個大大的包裹,神色很是寂寥,哪怕從小到大常兮第一次親自為他療傷,依然化不開他濃重的哀傷。

    兄弟四個如今只剩他健在,失魂落魄,肝腸寸斷,這些都無法形容心中的酸楚。

    一聲輕嘆隨著夜風飄過,美麗的回憶跟不堪回首的今朝都隨著夜風越飄越遠,活人總要為死去的人做些什麼。

    肉/體的創傷可以用靈藥醫治,信靈的創傷又該如何醫治呢?或許只能在悠悠歲月中慢慢等待癒合。

    常兮以前總覺得自己是絕不會是自艾自憐的人,可他確實錯誤的認知了自己。

    常遠身受重傷,他感到了心痛,很憤怒,想殺人,密室中三個不算徒弟的徒弟慘死,他感到了心碎,只想回去好好休息一陣子。

    他轉身看著唯寸的一人,還好,還有一個。

    面上難得的浮起慈愛的微笑:“走吧。”

    白衣老二依舊垂首,沉默不語,木木的就要卸下背上的包裹。

    一隻蒼老的掌心握在了他的腕上,白衣老二抬頭望向那張熟悉的臉龐,不敢相信他臉上會有笑容,一時裡有些驚慌失措,“我..我..”。

    常兮親自解下大大的包裹,隨後撫上他的頭頂,一眨不眨的打量著他臉上的每一毫每一寸,好半響才放下手來,輕柔道:“走吧。”

    白衣老二呆呆的問道:“去哪。”

    常兮橫出兩排白牙,笑道:“離開這裏,想去哪就去哪。”

    白衣老二眼神木然,怔怔地看著常兮,腦中紛亂交織,好半響才低語,聲音都走了樣子,“我..我不知道去哪。”

    常兮抬首,目光投向夜空中的隱月,撫須思忖片刻,憧憬道:“那為師給你找個地方好了。在為師很小的時候聽人說,在北方的北方,有一片接天連地的草原,那是一個充滿神秘,令人嚮往的地方,若用腳步去丈量,去聆聽齊膝的原野,人就會驚撼於它那天人合一的純淨,絢麗,雄渾,遊曳在原始的,無窮無盡的生機中,那是比任何誘惑還要誘惑的地方。”

    “草的大海,一定更加為廣袤,更加遼闊,若是能躍馬縱橫在草海上高歌一曲,那是何等的暢快淋漓!可惜呀,為師這輩子怕是沒有機會踏上那裏了,你替為師去看看吧。”

    白衣老二從他眼瞳中看到了希翼,期待,就像真正的師徒那般。

    常兮退開幾步,衝他揮揮手,微笑道:“去吧,那是個好地方,比北國跟南國都要好。”

    白衣老二臉龐突然變的一片青白,又涌出一片紅暈,緊緊的閉起了眼睛,良久,艱難的轉身,吃力的邁開了步子。

    每走一步,他便回頭看一眼,常兮依舊笑著含笑望著他,慢慢的他的面龐開始模糊。

    忽然,他發瘋似的狂奔回去,跪伏在常兮跟前,滿眶的熱淚泉涌而出,“我走了,你怎麼辦。”

    常兮面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一腳踢翻了他,踢打著厲聲罵道:“以你這三腳貓的功夫能幫老夫做什麼?連我天一道的門檻都跨不過還想拜老夫為師?你算什麼東西,給我滾!”

    白衣老二蜷縮著身子一聲不吭任由他踢打,顫抖著牙齒忍受著背上刮骨的疼痛,傷口又快要崩裂的樣子。

    常兮在他的臂上,腿上狠狠踢了幾腳,俯下身來扼住他喉嚨,“再不滾,我就殺了你!”

    說完把他的頭顱狠狠捺進灰土中,轉身不再看他。

    幽寂的風輕輕拂過,白衣老二踉蹌的爬了起來,靜靜的閉著眼,轉身拖著步子一缺一拐的走了。

    “等等!”聲音似乎有輕微的顫抖。

    一把長劍,一卷冊子拋在他的面前,蕩起些許塵土。

    白衣老二滿心喜悅的又回頭望去,常兮還是揹着身子,沒有看他,心頭那點喜悅瞬間被撲滅。

    “把這些帶上,這把劍你的戰利品,這本冊子以後也歸你所有,不要再回來了。”聲平如止水。

    白衣老二注視著那個背影,跪下磕了三個鏗鏘有力的響頭,彎身抱起長劍,把冊子小心翼翼的揣在懷中,跌跌撞撞的走了。

    腳步聲徹徹底底的湮滅後,林子裡只剩下了蟲鳴,常兮側過頭,望著早已瞧不見的身影,喃喃低道:“老二呀老二,怎麼一眨眼就剩你一個了,這世道,可真不是人過的....”

    ——

    黎明,也不是黎明。

    天空是烏青色的,天光也是烏青色的,看架勢應該又是一場連陰雨。

    江風習習,漾動著江水逆流而上,層層鱗浪隨風而起。

    平安坐在船頭,俯瞰鱗波碧浪,心中的“靜”跟江中的“動”又有了些新的明悟。

    張天師撐起魚杆,也坐在船頭,不過不是看水,而是在釣魚。

    各有各的活計,只能換做陸法和這個和尚來划槳了,也是頗為好笑。

    平安思索了很久,明悟了許多,感覺無法再有新的體悟時,才慢慢回過神來,一轉頭就瞧見了兩人這搞笑的一幕,於是一扭一扭的湊在張天師身後,好奇問的問道:“前輩,你這是在幹什麼?”

    張天師食指擱在唇前,比了個“禁聲”的姿勢,低道:“噓....禁聲,老道在釣魚呢,小心嚇跑我的魚兒。”

    平安乍然,見過江上捕魚的,沒見江上釣魚的,這跟刻舟求劍有什麼區別,於是說道:“前輩,這是在江上,你雖然不動,可船在動啊,這麼大的動靜這麼可能有魚上鉤。”

    張天師神神秘秘低道:“笨,沒聽說過姜太公釣魚麼,人家都能釣得上大魚,老道憑什麼釣不上。”

    平安哭笑不得道:“您老又不是姜尚,何況地方也不一樣不是?”

    張天師回身一拍平安的腦勺,吹鬍子瞪眼道:“小孩子不要頂嘴,你這隻傻魚不就上鉤了?裝模作樣在那裏擺什麼姿勢,這麼有興致在船上打坐,怎麼也不拈指一笑啊。”

    平安忽然玩心大起,厚起臉皮,果真作了一個拈指一笑的姿勢,這下可把張天師給噁心壞了,一把推開他,罵罵咧咧的轟到船尾划槳去了,轉身繼續閉眼釣魚。

    陸法和大和尚也沒客氣,順手就把船槳塞在平安手裏。

    平安低聲問道:“陸大師,前輩在做什麼呀,我怎麼覺得他好像...”

    陸法和麪無表情的掩著嘴巴,低道:“好像撞邪了是不?”

    “你們才撞邪了,老道最擅長的就是驅邪除妖,再說夢話把你們丟在江中清醒一下的。”

    張天師的悠悠的傳音過來。

    陸法和頓時清了清嗓子,面無表情,一本正經道:“前輩在用魚杆測量江水,尋找這一路最適合除妖的江段。”

    平安詫異道:“這要怎麼測量?”

    陸法和回道:“同一條江水,不同地方江段深淺也會不同,深淺不同,除妖的難度自然也就不同,尤其對於是吃水下飯的妖物。如果跟孽龍在深水處搏鬥,我們會非常吃虧,因為敵暗我明,埋的越深,就越不好尋找蹤跡,所以一定要在淺江處動手最好。”

    平安看了看張天師掌中的魚竿,那魚線說破天也不過三兩丈長,而且未必能沉到最底,又問道:“這麼短的魚線,怎麼能測出深淺?”

    陸法和搖搖頭,開慧還得再積累的,回道:“足夠了,江水深淺不同,江中暗流也會有不同程度的起伏,對於尋常人來說可能極難辨別,但是對於我們修道之人來說,只要沉心感受那一霎那氣的轉變,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了。”

    張天師悠悠吐道:“老道現在越發覺得你根骨驚奇了。”

    平安不好意思的撓撓頭,靦腆一笑道:“前輩過獎了,晚輩還有很多東西要學。”

    張天師“哈哈”大笑,一張老臉擠成了菊/花。

    陸法和拍拍平安的肩頭,低道:“天師在說你若非有這麼好的根骨,還不如廢人來的聰慧。”

    “你這和尚不但爭強好勝,還喜歡嚼人舌根子,討打!”

    說著揚起魚竿瞪了陸法和一眼,陸法和難得的大笑幾聲,又冷立起來。

    平安也笑了,又多了些見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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