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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鬼”與抓“鬼”

    這是孩子第一次真正的敞開心扉,同時也狠狠的擊碎了謊言,冰冷的近乎無情:“我爹躺在這裏,回不來了。”

    婦人驚愕的看著他,臉上皺紋更深了。

    母子相對默立。

    “他到底是什麼人,是不是他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惡人,所以母親才年復一年的撒著謊言?”

    很難想象這是一個孩童嘴蹦出的話,冰冷的刺骨。

    “是,他是一個半路出不得家的和尚。他沒有田地,沒有手藝,又懶得去學去做,於是想著走偏門進廟裏作和尚,可是和尚也不是那麼好作的,想做和尚的窮苦人家遍地都是,沒有寺廟肯接納他,他只能遠走他鄉,沒多久他就死了。”

    “第二年,他披著一身破爛的,已經不足以遮體的布條,打著連一雙草鞋也沒有赤腳,就那麼留著一口氣死在了家門口。”

    她平淡的說完,移目朝那座孤墳投下了深深的一瞥。

    孩子目中的母親佝僂著身軀,蹣跚著漸漸遠去。

    回去後沒多久婦人就病死了,五六歲的孩子親手火化了自己的亡母,把她的骨灰埋在那個孤墳旁邊後,他開始自己謀生之路——偷。

    儘管他總是遍體鱗傷,可他再沒哭過,第二年依舊會把用來果腹錢財去買黃紙去祭拜——他從不偷竊黃紙,那是僅有的留存在心中的底線。

    又是一年燒紙的日子,這年他剛滿九歲,又來到這個鮮為人知的墳墓,

    他餓的骨瘦嶙峋,比尋常在這個年紀的孩子矮了半截,臉蛋卻擦洗的很乾淨,隱隱覺得若是他能吃上飽飯,應該會是個清秀的孩子。

    正當他準備燒紙之際,驀聽得有個腳步聲由後傳了過來。

    那是一個老人,那個老人年約五六旬,一樣的身材短小,一樣的瘦骨嶙峋,身上穿著一襲破舊的素袍,背上負著一柄木劍,肩上斜裡掛著一隻骯髒的包裹,走起路來搖搖欲墜,每走幾步便停下來喘息一陣,渾身無一處不透著頹廢虛弱,十足一個身懷沉痾的老人。

    但以孩子精明的眼力勁跟豐富的捱打經驗來判,這老人不是身重病,而是被人打成這樣的,嚴格來講跟行將就木的重症患者也沒啥子區別了。

    老人很詫異,眨著一對霧翳的眼睛將孩子很是仔細的打量一翻,心道,自己不過是想回到師傅當年的清修之地療傷,治不好的話那就在這裏了此一生罷了,怎麼在這麼僻靜的地方還會遇見這麼有靈氣的孩童,莫非他迷路了?

    孩子也同樣認真審視這個被人“打”的命在旦夕的老頭,輕描淡寫的說出一番令人啼笑皆非的話語——“你被人打的很重,若是一口氣提不上來死在了這裏,乾脆我也把你埋在這裏好了,紙錢多的很,也不差你一個。”

    老人臉上的驚奇之色已在一瞬間收斂淨盡,他把肩上的木劍跟包裹卸下,緩緩彎身在墳旁的一塊圓石上坐落,笑眯眯道:“你這小娃娃眼力倒是不錯,人也不算壞,就是說話太傷人,老道不過是找個地方療傷罷了,暫時還不想死呢。你為什麼在這裏啊?”

    目光觸及墳前的一堆紙灰,抬目望著他道:“小娃娃,這是你燒的?”

    孩子抬起手來,晃了晃掌中緊攥的黃紙,冷麪道:“我全家都在這裏了,不來燒點紙錢難不成我也要鑽進去一家團圓嗎?”

    老人低笑道:“原來如此,你叫什麼名字啊?”

    小孩蹲下身子,沉默不語,良久纔回道:“忘記了。”

    老人凝住了笑臉,探出粗糙枯掌撫在孩子的頂上,孩子出離的沒有撥開他,輕聲道:“那你乾脆就跟在老道身邊好了,至少不會有人再敢打你,順便老道也給你重新取個名兒怎麼樣?”

    孩子望著老人那滿是慈愛的眼神,心中那冷冽的寒冰彷彿遇到了炙熱的烈焰般瞬間瓦解,緊抿著雙唇,答道:“好”。

    老人“哈哈”大笑,臉色也紅潤起來,撫須思慮片刻,笑道:“按輩分來講你是常字輩,以後就叫常兮好了。”

    孩子立刻屈下瘦弱的身軀,恭恭敬敬給老人磕了三個響頭,“您叫什麼?”

    “老道姓凌,單名一個扇字,輩分嘛比你高一點點的,屬道字輩。老道也自取了一個名頭—會雲子。”

    “從現在開始,你就是天一道的弟子了,記住了嗎,常兮?”

    孩子鄭重點點頭:“記住了,爺爺。”

    老人滿意的點點頭。

    他沒有叫師傅,覺得老人應該是他從未謀面的爺爺。

    他也沒讓他改口,自己膝下無人,多一個孫子也挺好的。

    ——

    昏黃的燈光閃處,,一道模糊的身影向這邊走來。

    他不是打更的,因為他沒有敲響破鑼,自然也沒有扯著嗓子報時辰,

    在這死寂的夜裏,除了那個剛剛恢復精神頭的冷麪漢子自然是無人願意頂著涼意出門的。

    他提著一盞大紅燈籠,不緊不慢的走在老人身前,他走的很輕,幾乎沒有發出什麼聲響。

    火盆裏燃的挺旺,火光跟籠光同亮,老人的面容也清晰起來。

    老人依然面無表情的在燒紙,那雙眼睛就像已凝成冰雪,閃著冷芒,眨也不眨的盯著火盆子,全然不顧身旁已經立了一個陌生人。

    冷麪漢子嘴角不由扯出了一絲冷笑。

    一陣涼風騎過,吹起了冷麪漢子的衣袂,燈籠的燭光帶的搖了三搖,火盆中的焰火也歪了歪腦袋。

    他冷冷得譏笑道:“清明還沒到,就開始上墳了,老先生端的是好雅興。”

    老人手中動作不停,側過頭來以更加冰冷更加無情的話語回答了他,“上墳難道還是挑日子麼?老朽以為哪裏死人了哪裏就需要上墳。”

    冷麪漢子目光一斂,笑道:“難道這裏死人了嗎?是老先生的親朋還是故友,亦或是白髮人送黑髮人吶。”

    老人沒有理會他惡毒的言語,不緊不慢的添了一把黃紙,讓火苗竄的高了點,輕聲道:“現在還沒死人,不過馬上就要死了,未免無人祭拜,做了真正的,真正的孤魂野鬼,所以老朽提前給他們備好上路錢,免得被路上小鬼欺辱,投不了胎。”

    冷麪漢子笑容更森冷,盯著老人一字一句道:“那老先生以為這裏會死多少人呢?”

    老人挪開屁股,指了指那身下厚厚一沓黃紙,“不知道,應該不會太少。少則十數人,多則數十人,所以老朽多備了些,有備無患。”

    冷麪漢子“哈哈”一笑,笑聲驚動了巷中覓食的夜貓,那淒厲的叫聲比晴天霹靂還要駭人,“老先生真會開玩笑,你就沒香鍋這些紙錢有可能會是燒給你自己的嗎?畢竟你年歲這麼大了,比不得我們這些身強體壯的漢子,這一股冷風,說不得就得打三個跟頭。”

    老人不為所動,繼續燒著紙錢,說道:“你應該聽過一句話,叫人老精,樹老靈,年輕不是本錢,能活著纔有資格翻本。年輕氣盛往往伴隨著的是死亡,難道你不知道沙場之上死的都是千千萬萬的年輕人嗎?年輕人!”

    “年輕人”這三個字咬的很重。

    冷麪漢子瞳中冷冽之色更濃,隱隱冒出幽光來,腰身微微一曲,一隻腳跟離地稍許,作半傾之狀,遠遠的觀去就像深夜裏一隻潛藏獵豹,隨時準備伺機而動,而獵物卻悠閒的不知死亡已漸漸來臨。

    他的臉更貼近老人幾分,笑道:“我是個粗人,只聽過老而不死是為賊,敢問老先生貴庚吶?”

    老人認認真真的搖頭道:“忘記了。年輕人你呢?”

    冷麪漢子同樣認認真真回答道:“我也忘記了。就算是沒忘,對於死人來講年紀已經毫無意義了,對嗎?”

    老人笑了笑,“不錯,不錯,死人是沒有年紀的,尤其是死了還不安分的死人,偏偏要扮作幽魂厲鬼交攪風攪雨,老朽只好勉為其難再送他們一程了。”

    冷麪漢子若無其事的聳聳肩:“那就要看老先生有沒有能耐抓鬼了。”

    火舌吞吐得著炙烈的溫度,卻無法驅不走長夜的寒意。

    老人臉色平靜,用一成不變的涼冷語調說道:“剛剛就有一隻小鬼從老朽身前飄過?”

    冷麪漢子故作驚奇,瞠圓了眼珠子訝道:“真有鬼呀?是什麼樣的,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男是女?”

    老人指了指旁邊另一座古舊宅院,吐道:“不怎麼樣,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這鬼奸滑的很,分明是隻幽魂還偏偏扮做人樣,學人騎了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從老朽身邊掠過。”

    “雖然它掩飾的很好,馬蹄聲也飄的很遠,老朽確實知道的,過了前面那處巷彎,這鬼翻身就下了馬,讓馬兒自個跑了,營造一個自己是人的假象,然後折身回來翻進了那處宅子。”

    “你猜老朽為什麼不抓它呢?”

    猜中猜不中對於老人來說都不重要,反正在他看來,這漢子已經是個待死之人,就當作是以他將死的性命,為自己的苦悶日子添上一絲絲樂趣,也無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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