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六章 玉璧血戰 九
但李業興不這麼想,搖了搖頭,淡道:“段將軍所部多為步卒,不日後更是攻城的主力,輕易動用不得,反觀彭薛二部則不然,他們乃騎兵,強於原野,但對攻城毫無作用,用他們來消耗敵軍,方為上策。”
高歡頓時生出哭笑不得的感覺,話是這麼說沒錯,但用騎兵去壘土造山,怎麼都有種暴殄天物的感覺。
望著高聳巍峨的玉璧城,那種可望而不可及的無力感再次涌上,不禁對王思政更加欽佩。這個人的聲名鵲起,就是用眼前這座看似孤城,卻堅不可摧的堡壘換來的,同樣,也是以自己的兵敗玉璧為踏腳石。
既已在這裏跌倒一次,高歡決不允許在此地再次折戟,反正這數萬鐵騎本就是為宇文泰的援軍準備的,既然他來的機率微乎其微,那就物盡其用吧。
“那就以韓軌執軍令,命薛孤廷率本部去吧,有百年(韓軌字)看著,薛大混也鬧不出么蛾子來。”高歡淡淡說道。
“善。”
李業興點頭。
韓軌本為武將,勇力不凡,兼有不俗的理政之能。曾任泰州刺史,將那裏治理的緊緊有條,甚得民心,因此升任爲中書令(中書令一官最為清貴華重,常用有文學才望者任職),共議國事。
故而高歡取了個折中的法子,以韓軌為主,薛孤廷為輔,此舉甚佳。就算言語上不能制約薛孤廷,韓軌也能用自己的拳頭叫他聽命。那為什麼不用彭樂呢?
自高敖曹死後,彭樂便從“第二打手”升至為“王牌打手”,論武力,軍中無人可敵,就算薛孤廷較之也遜色幾分,再加上他功勳卓著,估計韓軌也使不動他,再者,中軍不可無騎兵坐鎮,有彭樂在,高歡也安心。
議定各軍,高歡便著人取來棋盤,與李業興坐而對弈,靜靜等待渡河。
城頭上,平安佇身長立,遠眺對岸那一簇簇旌旗,如汪洋般攢動的身影,一水的杏黃,在陽光照耀下更加亮眼。
他還是首次參與這麼大規模的會戰,強弱如此懸殊的會戰,心中卻沒有絲毫恐懼,不是他不怕死,而是根本沒有閒心去想城池破了會怎樣。
從昨夜的會面中,平安知悉了宇文泰根本無力派出援軍,所以這玉璧早晚,不,已經成了一座孤城。既然如此,蘇綽又為何要求自己務必協助韋孝寬守住玉璧,就連師兄都遣出如多的門徒協助守城,究其根本在於他們根本沒有想過會輸!
這等自信不禁令平安肅然起敬,暗下決心,一定要把敵軍牢牢釘死在這裏,至於“不幸”失城,他們身居高位的都不想,自己也不應該去想。
柳敏和韋孝寬攜諸將登上城樓,一眼就看到遠眺的平安。
信步上前,柳敏笑著招呼道:“先生好。”
對於他這份謹慎平安也是暗笑不已,回容笑道:“諸位安好。”
韋孝寬大步上前,微微頷首,說道:“好則好亦,心卻難安。”
說著指向遠邊密密匝匝的兵陣,道:“秋頭奴甚多,積黃成蝗啊。”
眾將無不面帶戚色,從無至今,無不“談蝗色變”,一場蝗災輕可滅城,重則滅國,如今十萬大軍兵臨城下,比之蝗災亦不遑多讓。
平安鎖眼攢眉,頓生不悅。
這是什麼意思,昨晚不是談的好好的麼,怎麼還沒開打就又念起喪經了,唯恐軍心不亂嗎?
礙於身份,不便呵責。環顧周圍軍士一眼,輕咳一聲,轉聲說道:“在下看不然,將軍且看,敵方俱著黃衣,乃土行之相;我軍則盡是黑衣,屬玄冥,若按照易理,本該敵興我衰,可偏偏業已秋分,時近白露,季月將過,亥子正近,且我軍居高臨下,正合玄武蓋頂,旺土漸作凍土,此消彼長,敵軍必敗無疑!”
平安就地扯了一通,眾人面面相覷,誰都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只從最後一句話裡聽出我軍必勝之意,這才掛起茫然的笑容。
他絞盡腦汁蒐羅書中所解,哪知眾人都是一副雲麵霧容,不知所云的模樣,登時噎住了,不知該以何為據振奮軍心。
韋孝寬面上不說,心裏卻是笑歪了嘴,這傻小子可真逗趣,提升士氣你也撿些淺顯易懂的,對著一幫粗人,包括自己,大談易理,不是對牛彈琴麼...
柳敏含笑不語,望著對面忙得熱火朝天的敵軍,自吟自唱起來:
“嗟嗟臣工,敬爾在公。王釐爾成,來諮來茹。嗟嗟保介,維莫之春,亦又何求?如何新畲?於皇來牟,將受厥明。明昭上帝,迄用康年。命我眾人:庤乃錢鎛,奄觀銍艾。”
眾人更懵了,剛纔就有一個變作神棍了,怎麼現在又來個野調子?
作為韋孝寬的心腹之將,許盆終於忍不住了,濃眉高吊,甕聲甕氣聲道:“什麼意思啊?”
平安忙解釋道:“這是昔年周成王訓示臣功務實生產,切勿懈怠的詩歌。”
許盆環眼一怔,問道:“種田的?”
北方少水,生產多以旱田為主,他理所應當的想到種田上。
平安已經猜到了柳敏之意,面帶笑意地點了點頭,指指遠邊,說道:“這不,正在那邊忙著呢,忙完了,說不得還得再生火造飯。”
眾軍士齊齊把目光投去,接著便是一陣鬨堂大笑。
許盆狂笑道:“哈哈哈...這幫狗東西,吃飽喝足了也就能幹幹修橋補路的營生,指望他們提刀弄槍,那得太陽打西邊起才成!”
章巴兒,姚繆,魏大祖等將也紛紛附和道:
“就是就是,賊軍修橋補路可是一把好手!”
“那是那是,論打仗他們可差遠嘍,這些年獾獾小兒一敗再敗,裏子面子都丟個乾淨,我們沒找他晦氣呢,他竟然還敢跑來送死...”
“咱居高臨下,對付的還是一夥農夫,何愁不勝?”
笑聲是極具感染力的,將軍們一陣大笑,引得小兵也跟著發笑,登時城上城下歡聲笑語結成一片,站前陰霾一掃而空。
柳敏見時候差不多了,轉身對眾人笑道:“既然諸位都這麼有雅興,在下也正好賦上一言,不知哪位可有膽量給對面帶去?”
“我去!”
許盆先聲奪人,大步跨前,捶胸頓聲道:“本將追隨大人多年,每逢戰事從不落後,這份差事當然是由我去辦!”
其他幾位將軍立馬不樂意了,也跟著紛紛叫嚷道:
“老許,這就不對了,你身先士卒不錯,哥幾個也沒藏頭露尾啊,再說,論嗓門,我章巴兒說第二,誰敢稱第一!”
第一個跳出來反駁的章巴爾,他不論資歷還是軍功都不遜於許盆,渾人一個,極度好酒,跟薛孤廷是同一類人,故而地位僅次於許盆。
“就是,我姚繆就從沒把獾獾小兒放在眼裏,正想會他一會呢!”
姚繆跟著爭辯道,若是正面交手,憑手下那點人馬肯定給對面塞牙都不夠,但此刻渡橋已毀,率軍沿岸吼兩嗓子,出出心中這口野火也是極好的。
看著諸將為一個不是功勞的功勞爭的面紅耳赤,韋孝寬臉上樂開了花,要的就這種氣勢。
清清嗓子,呼道:“好了好了,都別吵了,又不是什麼大功,隨便一個都辦,主意是柳兄出的,人選自然也該由他來定。”
所有人立馬把目光轉投柳敏,無一不迸發著躍躍欲試的精光。
柳敏垂目,假意思忖片刻,抬頭笑道:“既然章將軍嗓音最為洪亮,那這份差事就勞煩將軍去辦吧。”
說著向他招招手。
章巴爾附耳過來,牢牢記下後,便眉開眼笑的去了。
汾水岸前,斛律光(斛律金之子)正在指揮眾人壘木搭橋,忽聞一陣蹄踏聲,側目觀去,對岸竟奔來一隊騎士。揚起好大一團塵煙。
聞馬蹄聲,軍士們紛紛放下手中器具,眺目望去。
斛律光先是一驚,然後迅速定神,渡橋已毀,眼下正在搶建中,他過不來,自己也過不去,那這對騎士來此意欲何為,是來觀察的進度嗎?
於是攜幾十位親隨奔去岸邊,高聲呼道:“來將通名,所為何事!”
斛律光先入為主,以為對方多半來傳話的。
章巴爾高坐馬背,濃眉一挑,鋼槊一指,呼喝道:“本將章巴爾,你是何人!”
斛律光呼道:“本將斛律光,爾等有何事要傳,速速道來,不然休怪本將箭下無情!”
說罷手一揚,親隨們立刻搭弓引箭,瞄向對岸。
章巴爾渾然不懼,放聲大笑道:“原來是斛律家小兒,本將且問你,高歡小兒何在!叫他出來見我!”
“大膽!丞相之尊豈是你這賊廝相見便見的?再潑口穢語,本將斃了你!”
斛律光拔劍怒斥道。
兩岸相隔數十丈,除了攻城弩機外,根本不可能射這麼遠,章巴爾纔不懼他,狂笑道:“也罷,高歡小兒不在,那就由你傳命。我家將軍可憐各位勞作辛苦,特意留字傳下,爾等可要耳朵豎直了,千萬別有錯漏。”
說著環視一圈,扯著喉嚨喊道:
“獾獾欲啖河中魚,十萬軍夫變伙伕!”
話音剛落,幾十名騎士也跟著齊齊鼓譟:
“獾獾欲啖河中魚,十萬軍夫變伙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