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七章 黃雀
平安愣了愣,轉頭看向劉昭然。
他們是殺手,但不是視死如歸的殺手,頂天了只能算作趕鴨子上架的倒黴鬼,往後還有大把的時光等著揮霍,怎麼能死在這裏?再說,阮玉還在王府中等著,若是自己回不去,她該怎麼辦?
而這一怔神,徹徹底底出賣了平安的內心。
蘇綽看在眼中,不由暗歎,到底是年輕人,雖說頗有勇力,但閱歷尚淺,處事欠妥,幸好落在自己手中,也幸好是他擒住了自家小兒,不然,八成會玉石俱焚。
劉昭然面上鎮定,手心卻冒著冷汗,把蘇威摟至身前,長劍輕掠,在地上溜出一串火星,威脅說:“你沒資格討價還價,別忘了你兒子在我們手中!”
蘇綽搖搖頭,淡道:“在商言商,兩位的價碼明顯太低,別說兩位手握是在下孺子,就算是在下本人,那也是萬萬交易不得的。”
劉昭然怒火衝頂,卻又無可奈何,憋氣道:“虧你蘇大賢宣告遠播,竟連親生兒子都不管不顧,枉為人父!”
蘇綽笑了,笑得很輕微,“自古忠孝都難兩全,何況父子之情,在下為人臣子,飽受朝廷恩寵,豈能因私廢公。”
他當然不是漠視小兒性命,只是有恃無恐罷了,那位叫沈平安的年輕人絕不會做出殺人幼孺的惡事,否則也不會陪他在這裏磨嘴皮子了。
劉昭然從未見過如此柴米不進之人,氣急敗壞的把劍架在蘇威脖子上,再次脅迫道:“少說廢話,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殺了他!”
蘇綽雙眉聳動,目光如常,抬起了他那修長,蒼白的手,漠然道:“請便。”
這時,不遠處蹄踏雷動,守城大軍終於姍姍來遲,黑壓壓一片足有一兩千軍馬,把所有人都圍在了圈中。
長槍林立,弓弩伺備,只需一聲令下,平安二人就會死無葬身之地,當然,淪為人質的蘇威也會一同陪葬。
領軍將軍下馬疾步,躥到宇文泰身前,當頭跪下請罪,惶恐道:“末將來遲,叫丞相受驚,還請丞相賜罪!”
他知道宇文泰今天會親自觀禮,可是卻沒有接到前來護衛的命令,直到聽聞丞相遇刺受困,於是心急火燎的趕來護駕。只是路上被驚慌四散的百姓所阻,不得不先疏散百姓,這才延誤至此。
宇文泰扭頭瞥了他一眼,沒有發話,又別回頭去。
將軍冷汗沁沁,不住的擦拭面額,
宇文護見狀,上前一腳踢翻這蠢貨,罵道:“滾下去。”
將軍這才爬起身來,戰戰兢兢的立在後頭。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一顆心直沉淵底。
劉昭然嚥下一口口水,無措的望著平安。
平安仰天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閉上眼睛,身如勁鬆,任殺風陣陣,寒光凜凜,依舊巋然不動。
“你想怎樣?”
平安輕輕扭轉頭來,看著宇文泰,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不管蘇綽如何,能做主的終究是宇文泰。
宇文泰捋捋長鬚,眼中精光閃爍,這年輕人有點意思。
在絕境之中,尚能面不改色,絕非尋常的刺客,至少不是沒腦子的刺客。
像刀爺這種陷入絕境便拼死拉人下水的刺客,雖然夠忠勇,但絕不會重用,因為他沒腦子,死了便死了,不會心痛,無關大局。
而像這個年輕人,臨危不亂,把難題直接拋給了他,很不錯。
剛剛蘇綽已經為自己解圍,為人主者,自然不能再裝聾作啞,何況,他與蘇綽感情之深,不是兄弟,勝似兄弟,自家侄兒,豈能不救?
蘇綽還欲給宇文泰解圍,他立刻抬起青筋墳疊的大手,攔住話鋒,淡道:“方纔常先生已經說的很清楚了,只要兩位小兄弟放了我家小侄,自此天高海闊,絕不相阻。”
蘇綽又驚又急,忙起身施禮道:“丞相三思...”
宇文泰昂然大笑,拍拍蘇綽的手背,豪壯道:“本相何需三思,有諸位在側,高歡老兒不足為懼,何恐區區刺客,也只有他這等喪膽之徒纔會行此小人行徑,今天讓他一回又能怎樣,他又敢怎樣!何況你子即吾子,豈能不救!”
此言一出,群情振奮,對平安二人不再虎視眈眈,轉而盡露鄙夷。
常兮冷冰冰的面上掛起一抹春風,宇文泰此言也算給足了他面子,給他面子,就是給天一道面子,不枉他們這些道門遺人為他賣命多年。
唐謹輕輕一笑,丞相果非凡人也,此言甚妙,不但籠絡了群臣,更直抓要害,不論是不是高歡指使,先把屎盆扣上再說,更彰顯了自家威風,不屑行小人行徑,要戰,便在戰場上光明正大的打垮你!
雖然他也幹過刺殺梁帝的事,但好歹沒用別家妻兒弱小為質,算不得卑鄙。
平安不禁自心底升起一股愧意,劉昭然更是面色劇變。
那振聾發聵的激言有一種難言的力量,扎的他們錐心錐心得疼,呼吸急促,身子都不由退後一步。
魏國有此雄主,大梁危亦...
平安咬咬下唇,艱難道:“丞相此言當真?”
宇文泰站起身來,負手而立,居高臨下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好!”
平安負劍抱拳,定聲道:“丞相需敞開一條闊道,只要我們兄弟二人出了這長安城,自會放歸小公子。”
這是順勢把自己架在火上烤啊...
宇文泰濃眉高翹,只是豪言在前,若是此刻斷然拒絕,豈不是自掃顏面?
這時,久不出聲的唐謹終於開口了,輕輕一笑,上前一步,慢條斯理道:“兩位此言差矣,我主已退讓一步,豈有一退再退之理?再者,我主以自家威望作賭,若是失言,自然為天下人所嗤笑,可二位是什麼身份,憑什麼讓我們相信你們?”
既然有現成的黑水,不借來使那就太可惜了。
平安再潑一盆,正色道:“我主高氏,壯志雄心,一言九鼎,海內皆知,豈會允許我二人做下有悖仁德之事。”
聰明!真聰明!
蘇綽暗暗點頭,借坡下驢,今日過後,此事必將宣揚天下,這下高歡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就算這盆“小人行徑”的汙水再髒再臭,也得掩著鼻子灌下。
不能白忙活一場,總得抽冷子噁心一下對頭。
宇文泰也愈發覺得這個年輕人有意思了。
話已至此,宇文泰也“將錯就錯”,大手一揮,闊聲道:“一言為定,全軍散開!”
軍士們得令,離開讓開一條通道。
劉昭然背上冷汗密佈,如同雨打,把蘇威挾在身前,沿著通道向外走去,平安殿後掩護。
天空烈日驕陽,地上軍士虎踞,雪白的寒光刺目,二人心緊神繃。
區區百步軍陣,每走一尺,心臟都不會爭氣的猛跳一下。
沒有一名軍士朝他們揮下寒刀,平安鬆了一口大氣,朝宇文泰遙遙一拜,高聲道:“佩服!”
在所有人都心神俱緊的時分,忽然有一道悶雷炸響!
那鏗鏹頓挫的轟鳴聲彷彿天地揮下的一柄重錘,狠狠鑿在所有人的心上,心絃終於承受不住重壓,砰然掙斷。
平安突然覺得異常疲倦,劫後餘生的虛脫感充斥他每一處毛孔,渾身癱軟,眼皮聳拉,甚至連腦中都是一片空白。
片刻後,他又宛如飄身蒼穹,那浮雲靄霧好像一張極其柔軟的大床,若是能躺下上面歇息一陣,該多好...
一念興起,身子果真游到浮雲上,又鬆又軟的墊身,實在太舒服了,恨不得賴在上頭永遠不下來。
等等...心想事成!又是幻境!
平安霍然開眼,一個熟悉的面孔緩緩從天飄下。
來人竟是田崇翰!
田崇翰懷抱琵琶,如落葉一般飄在平安身前,微微一怔,似在驚疑平安竟沒有遁入幻音,接著展顏一笑,點點頭,說道:“多日不見,鄧兄...哦不,應該是沈兄無恙否?”
平安大驚失色,一步跨上,看看劉昭然,他嘴角掛著愜意的怪笑,已陷入夢鄉,趕忙一把搶過同樣沉睡的蘇威,警惕道:“原來是田先生,失敬失敬!”
說話間,腳跟狠狠踩向劉昭然腳背,可他依然酣睡不醒。
眼角環視,兩邊千餘軍馬竟然也全部陷入幻夢,這是何等駭人的景象!
田崇翰笑道:“失敬是鄙人才對,不想沈兄與劉兄竟然以身犯險,虎口奪子,叫在下好生敬佩,只是有一點令在下不明,望沈兄不吝賜告。”
平安緊緊摟著蘇威,眼前此人實在太危險了,一曲魔音,千軍淪陷!
言語雙只瞳孔戒意畢露,揹負的金劍橫於胸前,退開幾步,大聲嚷道:“你到底是誰,想幹什麼!”
田崇翰揚起一抹無奈的笑容,輕輕搖頭,細聲道:“沈兄弟,你就不要白費力氣了,鄙人粗技淺藝,就這麼點本事可疑依仗了,稍許過後,他們自會醒來,只是在此期間,你就算砍下他們的頭顱,他們也是萬萬不會醒的。”
話音一頓,又接著笑道:“至於鄙人想做什麼嘛,其實同沈兄你是一樣的,我們之間是友非敵,不必如此劍拔弩張。”
說罷意有所指的看向懷中的蘇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