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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遺孤

    讖言應驗,昔日朱牆高院,震赫江南一地的江州太守府,於一夜之間覆滅,僅剩了些殘垣斷壁立於江州城南,近百甲士圍在這殘破府宅外面,城門要道各處全都設下了關卡盤查,本來暫解的宵禁,該也是泡了湯。

    中秋佳節,這江州城裏卻是人心惶惶。

    西市賣包子的陳老漢,與往日一般,推著炭火柴禾,在小浮橋側,擺上了兩張桌子,這攤位選得不錯,背靠一顆百年老槐,桌子還遮蔽在運漕屬衙的後側屋簷,不論颳風下雨,這簷下卻是無有大礙。他昨晚睡到半夜,便聽城裏敲鑼打鼓,說太守府走了水,稍早前還聽到太守甄隱被判處謀逆,只嘆人心不古,好端端的,偏要去做那禁忌謀逆之事,何苦由來。

    當今時局,本就兵荒馬亂,這江南還算好的,北邊和西邊,常年戰亂,民不聊生,陳老漢實在想不通,那些人怎得就爲了把椅子,爭得如此頭破血流,前前後後,多少人為此掉了腦袋,雖說升斗小民不知高位權能,但陳老漢覺得實在不值,這世道還談什麼出人頭地,安分守己,能活就行。

    他家那婆娘腿腳不方便,只能在家裏做些縫補,膝下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出嫁的出嫁,徵丁的徵丁,只有他一個半百老兒操持家裏的活計,最怕前線送回役報被叫到衙門,那鄰戶的劉裁縫今年去了兩趟衙門,取回了家裏三個兒子的盔帽戰牌,真叫是慘絕人寰,一場白事奠送三個兒子,從那以後,劉裁縫家裏的門就再也沒開過,聽說是瘋了,許多漿洗縫補的活空出來,倒是讓鄰家的幾戶人撿了好處,他婆娘也是撿了些活,勉強貼補一點家用。

    濛濛細雨,帶著秋時寒意,一天比一天涼了,果然是到了秋雨綿綿的節侯,過了早食時候,便又沒了多少人來買包子,畢竟除了官府和商鋪,尋常人家大多還是在自家揭鍋。

    陳老漢尋思著,等過了年關,便換個營生,聽說那驛館在找馬伕,月俸十貫錢,自己年輕時在牧場養過一段時間的馬,該能去試試。再等個兩三年,看看能不能等回自家兒子,可憐兒子應徵的時候不過十六,沒能及時叫東城的王媒婆說上一門親事,只能等兒子平叛歸來,再為其打算成家的事。

    看了看天色,把和好的麵用布巾蓋好,怕淋了雨,便收拾了起來,搖了搖手邊的陶罐,約莫有個兩百來文,除卻買麵買肉的錢,剩下的實在不多,雖說老兩口平日節儉,沒什麼花銷,想到以後要為兒子說親,錢銀自然是多多益善。

    三禮六聘,那是大戶手筆,但陳老漢尋思著,怎麼也不能差太遠,可不能像那三個親家,聘禮實在寒酸。

    剛收拾好了攤鋪,忽見那小浮橋旁,爬上來兩個人,差點把陳老漢嚇得叫官,瞪大了眼,瞧著從護河裏爬起來的兩個人。其中一個稍微高些的人捂著手,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攤前:“老伯……”

    陳老漢霎時想起這聲音,看了看那人身上血跡斑斑又溼漉漉的道袍,驚疑地道:“你是……昨日的小仙童?”

    那人似乎終於支撐不住,向後倒去。

    ……

    張簡緩緩睜開了眼睛,入眼的帳紗素潔,但不像是名貴之物,想要撐坐起來,但右臂疼痛,使不上力,疼得他‘嘶’一聲,便聽一個聲音道:“你醒了。”

    這聲音關切,頗為和藹,張簡側頭看去,卻是個衣著質樸的婦人,該有四十許,她旁側還有一張床,床上躺著的,正是甄瑤。

    “這是……哪兒?”張簡奮力地坐起了身。

    婦人道:“這是俺老陳家的居舍,小仙童不必驚慌,老陳去藥鋪揀了些藥回來,正在灶頭煎著,待會兒等老陳端過來,吃了藥再慢慢說。”

    婦人坐在椅子上,倒了一碗水,然後幾乎是用‘挪’著身子,把水端到了張簡面前:“先喝點水吧,可憐的孩子,也不知道是誰下手沒輕重,幸好我家二女兒家的夫婿是藥堂夥計,今天又剛好帶了月餅回來,他說呀,你這手能保住也是萬幸,再往裏面一分,斷骨斷筋,那就沒得治了。”

    張簡左手接過水碗,道了聲謝,便‘咕噥’‘咕噥’地兩口喝完了水。

    一碗水下肚,便像回覆了精神,張簡也想起來昏迷前的事,他向婦人問道:“大娘……我們睡了多久了?”

    “睡一下午了,我還以為是姑娘會先起來,沒想你身子還硬朗些……”

    婦人說話間,一個略有些身子佝僂的人掀開布簾,進了房內,手裏端著一碗藥湯,進來就看見張簡坐在床上,出聲道:“正巧,快把這藥趁熱喝了吧。”這人正是那賣包子的陳老漢。

    張簡想要說話,但卻咳嗽了起來,牽動傷勢,全身都痛得如似針扎,那陳老漢急忙端著藥上來,幫張簡順了順氣,說道:“莫著急,先把藥喝了。”

    這一身傷勢,實在不輕,外傷內傷,隨便一個都能叫人躺在床上好幾天。

    張簡喝了藥,躺在床上,陳老漢扶著婦人,有些猶豫對張簡道:“小仙童,老拙有一事相詢……你們這,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老伯,這位姑娘,是甄大人千金……”張簡倒也毫無隱瞞。

    陳老漢臉上的神色簡直精彩,這江州城裏的甄大人還有誰?想起昨夜甄家大火和今早甄家變故,斜眼看了看仍舊昏迷的甄瑤,雖說御史臺佈告裡沒說發下海捕文書,捉拿甄家的人,但甄太守的罪名可是謀逆啊!這罪名,萬一追查起來,這怎麼說也是窩藏罪犯,這樣的罪名,他可擔待不起。

    張簡也隱約明白難處,對陳老漢道:“老伯,待她好轉些我們就走,不會害老伯受到牽連。”

    陳老漢遲疑片刻,卻是那婦人道:“小仙童如此坦誠,倒是顯得我們小氣了,外面怎麼說,我不知道,但甄大人平日造福四方,我們都記得呢,如今甄家落難,雪中送炭說不上,但落井下石卻更不會幹……”

    老兩口都是質樸人,陳老漢低聲道:“若不是甄大人,我家小兒便要被遣去北疆,有死無生,如今能去山東討判,都是甄大人說,家中獨子的僅遣備軍,讓我家小兒撿回了一條命。如今甄家千金在此,小老兒便是拼死也會護著,小仙童放心,這間房是我家女兒之前閨房,她們嫁了人,空了出來,你們便只管在這裏養傷。”

    張簡點頭道:“老伯的好意心領了,只要傷勢好些了,我們便偷潛出城。”

    一番言語,陳老漢便扶著婦人離開了房間。

    張簡回想起昨夜情形,不免嘆氣,甄大人指出府內暗道,讓他和甄瑤先逃,最後卻與夫人葬身火海,如今回想起來,才明白,甄大人那一席話,竟是臨終託孤。他前天才下山,短短兩天時間,便經歷了一場生離死別,更不曾想,自己居然攤上了這檔子事,但既然答應下來,那就不能反悔。

    不過那結成道侶是什麼意思,他實在琢磨不透,好像只在天機師叔嘴裏聽到過些不好的東西。張簡想了想,便又釋懷,書裡有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如今只待養好傷勢,至於以後的事,便等著以後再說吧!

    側目看去,卻只見甄瑤雙肩微聳,身軀顫動。

    張簡愣了愣,隨即瞭然,甄瑤原來早已醒了,應該是不想讓人聽到她在哭泣,無聲淚流,從今日起,她便從那趾高氣昂的甄家千金,變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女。

    人世際遇,更比夢幻泡影。

    “甄姑娘,你若是難受,便哭出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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