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沒完
星期天的上午,天空終於放晴。經歷過一天的休息,梁勳已經恢復了精神抖擻的模樣。只是他的內心卻正好相反,沮喪、失望。他一個人從家裏走出來,一路瞎逛,不知不覺穿過了學院街,穿過了沿江大道,來到了江邊。
這裏是已經廢棄了的大南門,曾經的過江渡輪碼頭。在北面不遠處的至喜長江大橋通車之後,陪伴了這個城市半個世紀的渡輪站完最後一班崗,在幾年前的夏末就退出了歷史舞臺。大南門這一片被規劃成了未來的歷史風貌街區。這裏不但是濱江公園所在,同時也是這個城市的行政中心所在,東北面幾百米遠的地方則是黃鐸工作的市第一人民醫院。
大南門碼頭雖然已經停擺,但是靠近第一人民醫院那邊還有一個碼頭,供旅遊班輪使用。梁勳一路逛到這兒,終於停了下來,在濱江公園的石椅上坐下,落寞地看著江面上往來穿梭的船隻。
這時候,一個人在他旁邊坐下,開口說到,“記得你18歲那時候,說要當警察。”
梁勳一愣,轉頭看去,竟是程隊長。不知道他是怎麼找到自己的。
程隊長拍了拍他的肩膀,接著說到,“我還納悶,一個農村來的野小子,為什麼要當警察呢?現在我算明白了,你就是幹警察的料。案子辦的不錯,快。我跟上面說了,你的功勞最大,上次的打人事件從輕……”
聽得出對方是在安慰自己,梁勳卻還是不甘心,“還沒完!”
“怎麼沒完?動機完整,證據確鑿,兇手畏罪自殺,挺好。”程隊長轉過頭來,眼神裡還有一絲的疲憊。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熬了夜之後,可不是睡一覺就能馬上恢復過來的。
梁勳認真地看了程隊長一眼,本來想要反駁的,但是發現對方的眼睛裏還噙著血絲,便又不忍地選擇了沉默。
程隊長見他雖然沒有說話,但是眼神中的倔強卻沒有絲毫退讓的意思,只得繼續開導,“修成璞現在是體面人。要講證據,憑你推測沒用。”
梁勳執拗地看著對方,不依不饒地堅持自己的態度,“我會找到的。”
“聽我的,這案子就到這了,不要再查下去了,行麼?”程隊的口氣已經不是苦口婆心了,都帶了點哀求的意味。
忍了好一會兒的梁勳卻不幹了,再也不管對方是否有什麼苦衷或者壓力,直接質問,“你還是不是警察啊?說這種話。我向局裏投訴你。”
這種指控程隊長可接受不了,他嚴肅起來,認真地問到,“我對你咋樣?”
開始打感情牌了,可惜梁勳不吃這一套,“你這沒用。”
“我就問你我對你咋樣?”程隊長並沒有退縮,繼續追問。
梁勳看著前方奔忙不休的江水,再次沉默。程隊長對他確實好,這點毋庸置疑,但這並不能成為他放棄原則的理由。
程隊長知道他的牛脾氣不是那麼容易轉過彎的,嘆了口氣,再次問到,“你剛來我就幫你,整天惹麻煩,我有沒有害過你?”
說到惹麻煩,梁勳就尷尬了。這不他身上還掛著停職的處分麼,更不用說以前,同樣是因為性格原因,沒少出過事。他灰溜溜地看了一眼程隊,希望對方不要再提往事。
看到他軟化的眼神,程隊長知道火候差不多到了,再次苦口婆心勸到,“我叫你不要查了行不行?”
梁勳看著對方,終於明白隊長並不是向權勢屈服的人,只是知道這個案子已經走到頭了,不希望自己還不管不顧地繼續撞南牆。就算這樣,他還是糾結了好一會兒,最終決定虛與委蛇地先答應下來,事後再私底下繼續追查。
“行。”他終於開了口。
梁勳是什麼德行,程隊長自然清楚,並不會因為他答應了就完全相信,於是不忘叮囑一句,“不要只是答應啊。”說著,他笑著拍了拍梁勳的肩膀。
你有你的張良計,我有我的過牆梯。程隊長只需要穩住梁勳一時,接下來多給他找點兒事做,讓他無暇他顧。等到這個案子結了,這小子也翻不起什麼風浪來。
就在兩個人各懷著小心思達成表面上的一致後,不遠處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赫然是黃鐸。這裏離他醫院近,應該是散步過來的。今天週末,按理來說老黃應該不用上班的。可是等到梁勳起床時,發現他已經出門了。沒想到這會兒又在這裏巧遇。
程隊長和黃鐸也是老相識了,看到他走過來,臉上頓時露出了笑容。說起來梁勳能成長到今天這個地步,老黃功不可沒,沒有他收養當年的那兩個孩子,也不會有梁勳的今天。
“好久不見,程隊長。”黃鐸走過來的同時率先打招呼。
“你也不找我。”程隊長裝出埋怨的樣子。
黃鐸略有些尷尬,趕忙解釋,“忙……”
程隊長當然不會真怪他,“知道,你是咱們這的寶貝,那麼多大城市的都專門跑來看你,當然忙了。”
“過獎……”黃鐸聞言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要是讓程隊長知道自己就要去上海了,不知道對方會不會真的有所埋怨。就如同程隊長所說,黃鐸對於這個城市就是一個寶貝,專家級的名醫,腦外科在全國都能排得上號,算是市第一人民醫院的一塊金字招牌。少了他,醫院的三甲成色將會掉下來一大截。
梁勳對於兩個中年男人不夠真誠的客套感到不耐煩,加上心裏還惦記著修成璞的事情,更是心煩意亂,轉身就往回走。
黃鐸和程隊長見狀相視一笑,除了梁茵,這世界就屬他倆對梁勳的性子最爲了解,倔得像頭驢。
眼看黃鐸就要跟著梁勳離開,程隊長趕忙說到,“有空一起喝酒。”
“好啊,隨時奉陪,先走了。”黃鐸一口答應下來,然後轉身追上樑勳。
就在他剛走出兩步的時候,身後傳來程隊長的呼喚,“黃醫生……”
黃鐸轉過身,臉上露出疑問。
“謝謝!”這是程隊長心裏最想對他說的一句話。不僅僅是因為他為自己培養出了梁勳這個愛將,更是因為他給兩個惶惑無助的少年帶去了人生的希望。
第一次見到那兩個傷痕累累的孩子時,他甚至無法想象他們曾經經歷過什麼。昏迷不醒的梁勳,眼神黯淡無光的梁茵,都處在人生中最絕望的時刻。如果沒有黃鐸這十五年來的照顧,梁勳今天不會身穿警服保衛這座城市的安寧,很有可能流落街頭成為一個危害社會的小混混,活成他最討厭的樣子。
黃鐸明白對方的意思,聞言笑了笑,沒有說什麼,再次追著梁勳走了。
“橫豎下午沒什麼事,去教堂看看你姐。”追上樑勳之後,黃鐸提了個建議。
其他建議梁勳可能還不一定會接受,但是去看梁茵,這是他最樂意接受的事情。不管內心有多麼的煩躁,只要能看到姐姐恬靜的樣子,他的內心就能平靜下來。去看看也好。
步行來到市第一人民醫院的停車場,黃鐸開上他的越野車,梁勳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車輪,便坐上了副駕。他的腦海裏浮現出大隊技術室股長說的話,“兇手的車輪寬度是265毫米。”這個尺寸和黃鐸的車子正好一樣,看來兇手使用的是差不多的車型。
只是問題來了,玄隱去哪裏弄這麼一部車?難道修成璞在別的地方還有一部越野車?
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黃鐸已經開著車來到了梁茵所在的教堂旁邊。
看著教堂裡三三兩兩地走出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梁勳這纔想起今天是禮拜日。
站在教堂門口抽了一支菸,等到做禮拜的人們都散去之後,兩人才走進教堂。本以為梁茵這會兒有空了,沒想到禮拜堂裡還有不少人,主要都是孩子。
梁茵坐在管風琴旁,彈奏著《葡萄園夜曲》,統一穿著白襯衫灰裙子的孩子們在講經壇前面排成四行,正齊聲歌唱,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前排座位上坐滿了來觀看的家長,這是以往不曾見過的。今天是少年合唱團彩排的日子,據說他們馬上就要去參加表演了。
梁勳和黃鐸在禮拜堂後排的長椅上坐下,看著梁茵彈琴。
孩子們的笑容純真可愛,絲毫沒有沾染社會上瀰漫的種種精神霧霾,美妙悠揚的樂曲在低沉厚重的管風琴聲中迴盪,填滿了整座禮拜堂,樂聲空靈美妙,給人神聖高潔的感覺,滌盪著成年聽眾們被俗世汙濁的心靈。
梁勳覺得自己被淨化了一番。對於孩子們的笑容,他既羨慕又為他們感到高興。只有經歷過他和梁茵童年的人,纔會認識到這種寧靜祥和的生活有多麼的幸福,纔會更加珍惜這種安寧。他之所以穿上這身警服,很大一層原因就是爲了守護孩子們純真的笑容。也因為如此,前陣子看到那個萬慶的妻兒受到虐待,他纔會暴怒地把對方痛揍一頓。
這時候,黃鐸低聲在他耳旁說到,“我想帶你姐去上海,你……跟我們去好不好?”
這件事,上次養父已經提過一次,姐姐也確認過。但是今天老黃把自己約來教堂,特意又提了一遍,梁勳的直覺告訴他這裏頭有問題。他沉默地看著彈奏樂曲的姐姐,過了一會兒才轉過頭來問到,“你們有事瞞我?”
黃鐸聞言啞然,思考了片刻,笑著反問,“你覺得是什麼事?”
禮拜堂的前端,梁茵認真地彈奏,時不時地轉頭看看合唱團的孩子們。這時候,她注意到有個小女孩特別像小時候的自己,那一身白襯衫和灰裙子,笑容恬靜而又純真。這個畫面讓她有種時空錯亂的感覺,恍惚間彷彿又回到了殤溪村的童年時光。
跳躍的思維亂了她的心緒和節奏,她漏掉了一段,直接進入歌曲的間奏部分。受到心情的影響,她手指加大了力度,原本優美的曲風也突然變得憂傷而悲壯,琴聲彷彿在控訴命運的不公……
合唱團的孩子們一時接不上,不得不停下來,用充滿童趣的好奇目光望向他們的梁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