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停職
“嘿!”耳旁傳來娟姐的一聲輕呼。
還沉浸在回憶裡的梁勳驚惶地回過頭,這才發現拍自己肩膀的人是這位女警花,而自己身處的是刑偵大隊會議室。牆上的畫面是投影機投射出來的案情照片。
會議室裏燈光昏暗,圍繞著會議桌,刑警們分前後排坐了整整兩圈,幾乎小半個大隊的警力都在這兒。儘管人很多,會議室裏卻異常安靜,隨著娟姐的聲音消失,現場只剩下投影儀散熱器風扇發出的嗡嗡聲。
包括程隊長在內,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梁勳的臉上,場面一時有些尷尬。
梁勳這才發現到自己陷入回憶的時候,因為太過緊張的緣故,一不小心把手中的水筆給掰斷了,怪不得大家會用這種眼神看著他。
程隊見他回過神,這纔回過頭,向着坐在膝上型電腦前控制投影儀畫面的法醫看去,“牛剛,你繼續說。”
牛剛聞言點開下一幅畫面,分別是三張顯示著三位死者腹背部位的照片。從這三張照片中可以看得到三位死者的背部或者腹部都有一條明顯的刀口,所處的位置各不相同。其中陳律師的刀口在背部後腰一側,而光頭男的處於左上腹部,小鬍子身上的刀口則是在右上腹部。稍微有點生理學常識的人就會知道,這三個部位對應著人體的三個內臟器官。
而對於像程隊或者梁勳這樣經驗豐富的刑警來說,可以看出來的東西更多——這些刀口是兇手所為,而不是法醫解剖的結果。正常法醫解剖,對於胸腔的處理是Y字形切開法或者T字弧形切開法,而對腹腔則是直線切法,都講究居中和對稱,不會偏向任何一邊。
梁勳還知道,第一具屍體,也就是陳律師,被割走了一個腎臟。那麼另外兩個人身上的刀口,應該意味著他們也各自被兇手割走了一個器官。只是早上他提前離開了現場,沒能聽牛剛做進一步介紹。此時看到這些照片,頓時有了新的聯想。
而這個時候,牛剛指著這些照片開口說到,“初步勘查結果,他殺,死亡時間均在深夜。一號死者身體上無明顯致命外傷,二號死者臉部有淤傷,懷疑是毆打所致,三號死者胸部貫穿傷。三人分別被摘除了腎臟、脾臟和肝臟,並懷疑帶離現場。詳細死因需要等待驗屍結果出來。案發現場除了腳印外沒有任何線索,根據初步分析,兇手一人。……沒了。”
聽完牛剛的法醫報告之後,程隊給了大家一點時間去消化這些訊息,然後轉頭去叫了一聲“阿峰”。
阿峰聞言看了一眼梁勳,這纔開始說話,“已經開始確認死者身份,目前只接到一個失蹤報案,是個律師,一會兒家屬來認人。另外,已經開始收集案發現場周圍的監控點,看看能找到什麼。”
這些事情本該是由梁勳來負責向大家說明,但是他今天明顯不在狀態,便在程隊的授意下由手下的阿峰來代勞。
即便如此,程隊也依然看重梁勳的意見,等到阿峰把話說完之後,他的目光來到了梁勳身上,帶著殷切的期望點名“梁勳!”
問題是梁勳腦子裏還在想著自己的噩夢,額頭上佈滿了冷汗,根本沒有把報告聽進去。此時突然聽見程隊喊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猶豫了好一會兒,最終決定把自己的真實想法說出來,“我懷疑是巫術,用活人祭祀。具體什麼巫術我不知道,我查過了,沒有。我……”
話說到一半,他的腦海裏再次浮現少年時在修成璞豪宅小佛堂裡看到的那一幕。神漢、祭祀、被紅繩捆縛的羊,以及後面發生的事……
這一幕,和三起兇案何其相似。唯一不同的,是活祭的祭品從黑山羊變成了三個大活人。
更讓他感到不適的是腦海裏反反覆覆出現的都是修成璞那張陰險的臉,而隨著修成璞十幾年前的模樣在記憶中漸漸清晰,幾張同樣依然年輕的面孔逐漸從記憶深處浮起,在時間的迷霧遮擋下顯得有些模糊。比對牆上投影出來的死者照片,突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種突如其來的發現,讓他一陣暈眩,迷失在自己的回憶之中,無法再說下去。
會議室裏一片安靜,一眾刑警們看著梁勳不斷變化的神情和臉色,就像一個神經質的精神病患者在那裏囈語,不由得有些害怕。
程隊一看大家狀態不對,趕緊喊停,“行!儘快確定死者身份,儘快出法醫報告,都抓緊著,這個事不好,怕引起恐慌。好在案發現場都比較偏僻,案情不要隨便跟家裏人講,不要傳播。好,先這樣,散了吧。”
於是眾人如蒙大赦,紛紛起身離開,就連梁勳也渾渾噩噩地隨著眾人起身。
“梁勳你留一下!”程隊喊住了他。
法醫牛剛走在最後,回頭看了一眼狀態非常奇怪的梁勳,貼心地為程隊把會議室的門帶上。對於梁勳的失常,他比別人看得更清楚。從昨天早上看到第一具屍體開始,這個暴脾氣的梁大膽就一直處於一種神不守舍的狀態,像是死者屍體給嚇到了,又像是有什麼心事。
作為朋友,牛剛也想要開導一下樑勳。但是對方不肯說,他也沒多少辦法。只能寄望於與梁勳關係亦師亦友的程隊,看看領導會不會有什麼辦法。
程隊雖然不如牛剛發現得早,但是以他對梁勳的瞭解,又怎能看不出自己的愛徒這會兒有很大的心理問題。他拿起手邊的水杯喝了一口,安靜地看著梁勳,等對方主動開口。
在沉默中,梁勳不安地看了一眼程隊,低下頭,訥訥地說到,“我不舒服,下午想請個假。”
程隊沒有回答,他看得出梁勳心裏頭還藏著話。
不出他所料,面對這種沉默,梁勳眼神縹緲地繼續陳訴,“我記得小時候見過這個,在修成璞家。我看見他們殺一隻羊……”
“修成璞?人家現在是慈善家。”這個大名在這座古城裏也算是出鏡率極高了,程隊又怎麼可能不認識。
最近幾年,修成璞以各種正面形象出現在當地各種媒體上,捐資助學、扶貧敬老,只要你能想到的好事,似乎他都做過。不管他年輕時候是個什麼德行,這些年的所作所為,已經足以將他洗白。受過他小恩小惠的人幾百上千,從輿論上佔領了道德的制高點——慈善家。
然而梁勳對此嗤之以鼻,“他以前就是我們村一個混混。我爸就是欠他錢自殺的,你不是知道嗎?”
看得出梁勳的情緒不對,程隊的手指在會議桌上敲了敲,做出決定,“這個案子先不要管了,你不舒服就回去歇幾天。”
不是程隊諂媚,只是打心底裏不相信現在的修成璞會做出這種事情。都說屁股決定腦袋,修成璞現在既有錢又有好名聲,也很久沒有出現過任何負面訊息,又何必去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只是梁勳既然已經開了口,就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突然湊近程隊,小聲地說到,“今天這倆個我好像認識……我昨天夢見了……”
對於梁勳神經質的模樣,程隊有些不習慣,他更習慣看到愛徒大大咧咧的樣子。而且聽聽梁勳說到都說些什麼玩意兒,巫術?祭祀?夢?
爲了阻止對方在怪力亂神這條路上越走越遠,程隊乾脆祭出殺手鐗,“你打的那個起訴了,局裏要我停你職。”
聽他這麼說,梁勳不再說話,隔了幾秒鐘,帶著點賭氣的口吻說到,“行!”隨即起身離開了會議室。
……
人生苦短,時光飛逝,會有這種感覺的絕不僅僅是已經走到人生盡頭的修成璞。其實在城市的各個角角落落裡,人們都在同樣地感受著時間的流逝。
一個白天轉眼就走到了盡頭,夕陽掙扎了一天之後,終於在黃昏時段再次露了一把臉,已經失去了銳氣的光束把最後一抹餘暉投落在一方棋盤上,黑白分明的雲子都被染上了一絲血紅。
梁勳與黃鐸這對養父子相對而坐,正面對著這盤圍棋。
相比於心緒還沉湎於噩夢與兇案的梁勳,黃鐸意態悠閒,神情自若地落下一子又一子。夕陽的餘暉為他那張蒼老睿智的臉上勾勒出一條金色的邊,給人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高大上感覺。
而梁勳所處的位置卻沒有得到夕陽的眷顧,悶悶不樂地瑟縮在陰影裡,十足一個loser。
“該你走了。”黃鐸善意地提醒到。
“不下了。”梁勳的回答十分光棍。
黃鐸聞言有些得意,以長者開導年輕人的口吻說到,“贏不了也要把棋走完,不走完就不知道自己輸在哪了啊。”
就連認輸都不讓了,這就有點過分了啊!更何況梁勳今天心情不好,於是果斷拿出自己慣用的伎倆,不耐煩地把棋盤用手攪亂,轉身躲回樓上自己的房間。就他這個暴脾氣,如果黃鐸不是讓他感受到家庭溫暖的養父,他怎麼可能心甘情願十幾年如一日地這樣“受虐”。
黃鐸見狀瞪了他一眼,罵了一聲“臭小子!”臉上卻沒有怒色,而是一種“我就是吃定你了”的小小驕傲。等到梁勳走了以後,他漫不經心地把棋子重新擺放好,自己一個人在那裏覆盤。
而在距離黃鐸家不遠的一個小山頭上,一棟破舊的小院與山下的高樓林立格格不入。小院的房間裡同樣得不到夕陽的垂青,沉淪在一片昏暗之中。
玄隱獨自一個人喝著悶酒,忿忿不平地拿起修成璞給的那疊冥幣看了看,隨即重重地將其摔在桌子上。
在他看來,自己幫修成璞幹了十幾二十年,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卻沒撈到多少好處。修成璞那個一隻腳已經踏進棺材板裡的老東西,寧願把錢砸到素不相識的陌生人頭上,以彰顯其偽善,卻不願意拉身邊的人一把。
什麼玩意兒!
冥幣散落一地,與屋裏雜亂無章的各種封建迷信用品混在一起。這間小屋陳設簡陋,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玄隱喝酒的那張桌上擺著幾座神像和一些大大小小的盒子,屋外的院子裡則擺著各種祭祀用的紙紮。他的眼神裡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兇惡,隨即又頹然地軟化下去,無奈的環視著破舊屋子裏的一切。